燕京大學未名湖畔樹林中。
「我不知道什麼今晚開聯歡會的事,老劉同志!」隔著高度近視眼鏡,似乎也能看見那兩隻眼中的驚愕,坐在石凳上的嚴春明失態地放下了手中的書,便欲站起來。
「拿起你的書,嚴教授。」那老劉依然在嚴春明身前掃著落葉,「你現在是在跟一個校工閒談。」
嚴春明怔了一下,西斜的太陽從樹林的縫隙透射下來,四週一片寂靜,並無任何人聲。他知道黨的地下組織嚴格的紀律,可是也不至於這般草木皆兵,因此一絲不滿浮上心頭,去拿書時便顯出些不以為然。
那老劉又掃了一撮落葉,直起了腰,笑望向嚴春明:「嚴教授,那麼多教授都在忙著向國民政府提抗議了,您好閒心,這個時候還來研究學問。」
太陽光從樹林縫隙照在了老劉的身上,老劉臉上的笑容是那樣憨厚卑和。可在嚴春明眼中,他的身影被一片金光籠罩著,那臉上透射出來的也不是笑容,而是黨的鋼鐵紀律!
「手裡拿著書,咱們繼續閒聊。」老劉笑著又去掃落葉。
嚴春明不得不恢復常態,一條腿架了起來,一隻手拿著書輕輕擱在腿上,臉露一絲笑容,裝出一個教授對一個校工閒聊的神態,對掃著落葉的老劉:「到現在為止,我確實還不知道學生會今晚邀請方孟敖大隊來校舉行聯歡會的事。是不是學生會的同學自發的行動?」
「黨的學運部失去了對學生會的領導嗎?」老劉還是笑著在掃落葉,「還是你已經放棄了對燕大學運部的領導?」
嚴春明很難再繼續那種閒聊的神態了,只好拿起了書,一邊看著,一邊答道:「我立刻就去調查,是學運部哪些同志擅自組織的這次行動。」
老劉蹲了下去,放下了掃帚,用手從草叢中拾著一片一片的落葉:「不用調查了,是梁經綸同志。」
斑斑駁駁的日光在嚴春明的眼前冒出的是一片金星!
燕京大學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何孝鈺不知何時站在了窗前,西邊的太陽正平對著窗口從她身軀的四周射進書樓,她的背影儼然一幅婀娜的剪影。
梁經綸的薄布長衫又掀起來,慢慢飄至她的身後,停下後仍在微微拂動。他高出的半頭越過何孝鈺的頭頂望去,日光刺目,遠方的軍營只是白晃晃的一片。
梁經綸知道何孝鈺並非在尋找其實看不見的方孟敖,胸臆間一口長氣輕抒了出來,還是吹拂起了何孝鈺的絲絲秀髮。
風動幡動?吹拂的都是何孝鈺的心動。她一隻手慢慢伸了上來,卻並非梳撫自己的頭髮,只是伸在那裡。
梁經綸在不應該怔住的時候怔住了!
多少個月起月落他都在等待這一刻,今天卻在滿目日光下來臨了——幸福還是痛苦,痛苦伴隨著激動,他終於將自己的臉慢慢俯向了何孝鈺纖纖的手指。
何孝鈺的指尖觸摸到了他的臉。
終於,那只溫柔的手貼上了梁經綸整個臉頰,緊緊地貼著。
她的手,他的臉,在這一瞬間都停住了——緊貼的手和被貼的臉,也許都希望這一刻定格為靜止的永恆。
至少在何孝鈺,她只希望被自己緊貼的臉一動不動,就這樣若即若離地挨在他的發邊,已經足夠了。
可是沒有永恆!
梁經綸的兩手從何孝鈺的身後伸了過去,輕輕地也是緊緊地摟住了她的腰,將自己的頭埋在了她的掌心中肩頭上。
何孝鈺緊張地閉上了眼,閉上了眼還是滿目日光。
突然,她感覺到了自己的頸上肩上有點點滴滴的濕潤——不是汗水,而是淚水!
她受驚地睜開了眼。
她飛快地轉過了身。
她看見了面前這個博學堅強的男人眼眶中的濕潤!
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再猶豫,終於在他身前輕輕地抱住了他,將自己的臉貼上了他的前胸,將自己的淚水點點滴滴還給他的衣襟。
燕京大學未名湖畔樹林中。
那老劉臉帶笑容,已經在嚴春明坐著的石凳後掃落葉了。
嚴春明也還是強帶著笑容,手握著書卷在聽他講話。
老劉:「彭真同志在『七六指示』中已經明確提出,基本群眾中的少數積極分子,要精幹、隱蔽。只能在一定的組織形式內,做一定的活動,即做情況允許下的活動。梁經綸同志這一次把那麼多學生中的重要積極分子公開組織起來,在形勢十分複雜嚴峻的情況下,邀請方孟敖大隊召開聯歡會,這是明顯地違背黨的『七六指示』精神的行為!」
「我立刻去瞭解,他都組織了哪些學生中的積極分子。」嚴春明顯然還是帶有一些替自己開脫的動因回答組織的嚴責。
「那就乾脆等到聯歡會開完了再瞭解吧!」老劉臉上還是笑著,低沉的語氣已經十分嚴厲,「開完了聯歡會,國民黨就會大發慈悲,將他們用於發動內戰的錢,將他們貪腐集團存在美國銀行的外匯都拿出來,『救最苦的同胞』,是嗎?如果不是,那就會釀成一次新的『七五事件』,把廣大的學生尤其是重要的學生積極分子往他們槍口下推。這麼明確的形勢,梁經綸同志看不清,你們學運部黨的支部難道也看不清嗎?」
聽到這裡嚴春明完全坐不住了,立刻站了起來!
「當心滑倒,嚴教授。」老劉還是那個神態,「立刻找到梁教授,及時阻止這次行動。」
說完這句,老劉提著撮箕,拿著掃帚,慢慢向樹林的另一方走去。
嚴春明盡力定了定神,這才使步伐邁得快些又穩些,向圖書館方向走去。
燕京大學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梁經綸竭力想從何孝鈺淚水洗禮後的眼眸中看到應該煥發的容光。
何孝鈺卻又輕輕閉上了眼。
他隱約感覺到了她在自己胸前的那種不應該有的「還君明珠」的狀態!
——但願是少女正常的羞澀。
他將她又輕輕地扳轉了過去,在背後輕輕地摟住她,在她耳邊輕輕說道:「方孟敖敢於率部不炸開封,又敢於從國民黨第四兵團手裡為民眾爭來糧食,就敢於來參加我們的聯歡會。通過這次聯歡會,就是為了告訴全北平的民眾,國民黨政府不是沒有糧食,而是有糧食都用到了打內戰,還有被他們貪墨了。因此這次行動的意義十分重大。學聯已經有好些同學去了,謝木蘭肯定也在軍營,你去了以後和他們一起邀請,一定能把方孟敖和他的大隊請來。」
何孝鈺:「方孟敖參加了我們的聯歡會,國民黨那邊會怎樣看他?真造成了這樣的影響,他們會不會撤掉方孟敖大隊?不是說爭取他們這支力量很重要嗎?」
梁經綸:「國民黨內部也分成兩派。正是新崛起的這一派在重用方孟敖,這一派的政治背景來頭很大,政治目的也更加反動,就是力圖挽救勢將垮台的國民黨政府,因此他們也在拚命爭民心,當然其本質是在欺騙民意。方孟敖來參加聯歡會表面上也符合他們的企圖,因此不會對方孟敖大隊造成被撤掉被解散的後果……估計還有一個小時糧食就發完了,你那個時候到軍營……」
梁經綸停住了,側耳聽著。
隱隱約約樓下響了兩聲的電話鈴聲停了。
少頃,索菲亞女士的聲音從樓下傳來:「梁,你的電話。」
何孝鈺轉過了頭,望著梁經綸。
梁經綸還是輕輕摟著她,只是提高了聲調:「謝謝!知道是誰打來的嗎?」
樓下索菲亞的聲音大了些:「學校圖書館。」
梁經綸心裡一驚,臉上露出的卻是希望理解的嚴肅:「真不想現在離開你。」
「去吧。」何孝鈺的一笑裡仍然保持著女孩應有的含蓄和矜持,「我也該去航空服務隊的軍營了。」
梁經綸不能顯出急於去接電話的神態,何孝鈺已經輕輕掰開了他的手:「快去接電話吧。」
梁經綸這才鬆開了在背後摟住她的手,向二樓門口走去。
走到門邊又停住腳步回頭一望。
何孝鈺輕聲地但能讓梁經綸聽見:「我不會愛上他……也不會愛上你。」
梁經綸心裡微微一顫,當他看見何孝鈺關愛的笑容時,很快便回以自信的一笑,轉身拉開門時,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他的笑容消失了,身影也隨著消失在樓梯間。
顧維鈞宅邸曾可達住處。
會議是臨時召集的,曾可達只穿著一件白色的夏威夷短袖襯衣,站在辦公桌的椅前。
其他與會的人都穿著夏季短袖軍裝,站在客廳裡,軍帽卻是平端在臂間。
這些青年軍人,兩個是從南京跟蹤崔中石而來的軍情特務,兩個是多次騎自行車護送曾可達去見梁經綸的特務學生,一個是曾可達的副官,一個是那個青年軍的軍官。
「幾個報社我們的記者都通知了嗎?」曾可達的目光先望向那兩個中正學社的特務學生。
「報告將軍,都通知了。」一個特務學生答道。
曾可達:「告訴他們,今晚的聯歡會不要以記者的身份出現,尤其是拍照,必須秘密進行。明天各報報道的口徑一定要突出兩點:第一,東北學生和北平各大學師生跟國防部派駐北平的經濟稽查大隊親如一家!第二,國民政府視民眾的苦難高於一切,國軍第四兵團將自己的軍糧主動讓給了東北的學生和北平各大學的師生!我說清楚了沒有?」
「非常清楚,將軍!」兩個特務學生齊聲答道。
曾可達:「都清楚了?」
兩個特務學生一愣,只好望著曾可達。
曾可達:「你們幾個認識梁經綸同志的,在晚會上絕對不能跟他有任何接觸。」
「都清楚了。」兩個特務學生這才答道。
曾可達:「立刻行動吧。」
「是!」兩個特務學生捧著軍帽同時敬禮,整齊地轉過身去才戴上軍帽,走出了房門。
曾可達的目光轉向了南京來的兩個軍情特務:「你們的任務仍然是嚴密監視崔中石。他已經認識你們了,你們自己不要出面,讓國防部駐北平軍情部門的同志去執行監控,隨時向你們報告情況。」
「是。」兩人同時答道。
曾可達:「去吧。」
「是!」兩人這才敬禮轉身走出房門。
曾可達望向了那個青年軍軍官:「原來護衛方孟敖大隊的是多少人?」
那青年軍軍官:「報告將軍,一個排,每日三班輪流護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