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孝鈺還是笑著,將牛奶和饅頭片端了過去放在方孟敖的面前:「下午你們的晚餐都給同學們吃了,現在一定餓了吧?」
「Thank you!」方孟敖站了起來。
何孝鈺的眉頭不經意地皺了一下,儘管自己是在英文教學最棒的燕大學習,可這時聽著方孟敖那一口標準的美式英語總覺得不自然,很快她還是回以笑容:「我們能不能不說英語?」
「謝謝!」方孟敖立刻換以中國話,可接下來又說道,「有沒有刀叉?」
何孝鈺只得掩飾著心裡的不以為然,問道:「也不是什麼西餐,要刀叉幹什麼?」
「對不起,跟飛虎隊那些美國佬待久了,習慣了。」方孟敖坐了下來,立刻用手拿起了兩片饅頭,一口咬了一半,又一口吃了另一半,端起牛奶一口氣喝了下去。
他真是餓了。
何孝鈺驀地想起了謝培東說的那個詞:「孤兒!」
「我去看看,還有沒有什麼能夠吃的。」何孝鈺望著他的目光已經有了一些「疼愛」。
方孟敖:「不用找了,再找也找不出什麼。」
何孝鈺:「你怎麼知道我們家就再也找不出什麼吃的?」
方孟敖:「要是有,你也不會只煎兩片饅頭。那麼多教授學生在挨餓,你爸是能夠得到更多的食品,可他不會。」
何孝鈺再望向方孟敖時完全換了一種目光,這個自己一直認為我行我素很難相處的人,居然會有如此細膩的心思,能夠如此深切地理解別人!
方孟敖何等敏感,他突然明白自己今天晚上來找的就是這雙眼神。現在他看到了,便再不掩飾,緊緊地望著何孝鈺那雙眼睛。
何孝鈺反而又有些慌了,目光下意識地望向牆上的掛鐘。
長針短針都正指向了十二點!
方孟敖的眼睛仍在緊緊地望著她,完全看不見鐘,卻問道:「你們家的鍾為什麼不響?」
「我爸不能聽見鐘響,一聽見就會醒來。」何孝鈺答著突然覺得驚奇,「你也看不見鐘,怎麼知道十二點了?」
方孟敖詭秘地一笑:「我要是只有一雙眼睛,怎麼看見從後面突襲來的飛機?」
何孝鈺一下子感覺到了組織上為什麼會對方孟敖如此重視。
這雙眼睛彷彿能夠透過無邊無際的天空,看見天外的恆星。可這時卻在看著自己,何孝鈺更心慌了,有一種被他透過衣服直接看見自己身體,甚至是內心的恐慌!
「我爸要明早五點才起床。」何孝鈺下意識地兩臂交叉握在身前,假裝望向二樓,避開方孟敖的目光,「你還是明天早上再來吧,好嗎?」
「那就換個時間吧。」方孟敖的語氣聽來給人一種欲擒故縱的感覺,「明天一早我要去查民食調配委員會。」
他已經向門邊走去,從牆的掛鉤上取下了軍帽:「謝謝你的牛奶和饅頭。下回我給你扛一袋麵粉來。」
「不要。」何孝鈺怯怯地走過來送他,「我爸不會要的。」
方孟敖輕聲地:「就說我送給你的。再見!」行了個不能再帥的軍禮,轉身拉開了門逕自走了出去。
就在方孟敖轉身的那一瞬,何孝鈺還是看見了他眼中又突然閃出的孤獨。
何孝鈺怔在了門口,望著方孟敖消失在院門外的背影,不知道該追上去送他還是不送他。
「剛接到國防部新的戰報,一個星期內共軍就會對太原發動攻擊。」曾可達站在那張大辦公桌的軍事地圖前,臉色凝重,「你過來看看。」
穿著青年軍軍服、戴著一副墨鏡的那個人坐在沙發上依然沒動。
曾可達抬起了頭望向他:「也沒有別人,不用戴墨鏡了,把軍帽也取下來,涼快些。」
那人慢慢取下了墨鏡,竟是梁經綸!他還是沒有站起來,也沒有取軍帽,斯文氣質配上這套標準的軍裝,加以挺直的身軀,儼然軍中的高級文職官員。
曾可達見他依然不動,察覺了他神態的異常:「經綸同志,有什麼意見嗎?」
「沒有意見。」梁經綸答話了,「只是想請問可達同志,組織對我的工作是不是要做調動。」
「什麼調動?」曾可達的臉色也不好看了,「你的工作是建豐同志親自安排的,哪個部門說了要做調動?」
梁經綸站起來了:「建豐同志安排我的第一個工作就是取得中共北平地下黨的信任,隨時把握中共北平學運的動向。可達同志在這個時候叫我換上軍服,到這個共產黨嚴密注視的地方來看什麼戰報。是不是看了戰報我就不用回燕大了?」
曾可達被他問得愣在那裡,接著語氣強硬了起來:「我既然在這個時候把你接來,自然因為有緊急的情況需要安排,對你自然也有周密的掩護措施。梁經綸同志,你是不是把個人的安危看得太重了些?!」
梁經綸:「我必須糾正可達同志的說法。自從接受組織指示加入中共地下黨那一天起,我就只有危,沒有什麼安。可達同志一定要把這個說法強加給我,我只能向組織報告,建豐同志交給我的重大任務我將再無法完成,尤其是即將推行的幣制改革。」
曾可達沒想到梁經綸今天的態度如此強硬,而且搬出了重中之重的幣制改革跟自己對抗,莫非建豐同志背著自己從另一條線給他交了什麼底?想到這裡,傍晚建豐同志電話裡的聲音在耳邊迴響了起來:
「關於梁經綸同志,我現在就明確答覆你,他在中共組織內部所能發揮的作用,尤其是即將推行幣制改革所能發揮的作用,是別的同志都不能取代的,也不是你所能取代的……」
「可達同志。」梁經綸一聲輕輕的呼喚,將曾可達的目光拉了回來。
梁經綸:「如果我剛才的態度違反了組織的第四條紀律,我向你檢討。」
「不。」曾可達的態度立刻變得很好,「根據組織的第四條紀律,下級違反上級的指示必須檢討,那檢討的人應該是我。也許是我沒有很好地領會建豐同志的指示精神,以前給你佈置的任務沒有考慮到大局,比方安排聯歡會。可是有一點我必須向你傳達,今晚把你叫來就是建豐同志不久前給我下達的指示。現在叫你一同來看國防部最新的戰報,就是指示的一部分。」
「是。」梁經綸雙腿輕輕一碰,神情立刻肅穆了,接著向辦公桌的戰報走去。
曾可達手裡的鉛筆直接點向了地圖上的「太原」:「截至昨天,晉中大部分地區已經被共軍佔領。現在徐向前親率共軍華北野戰軍第一兵團及晉綏軍區第七縱隊、晉中軍區三個獨立旅共八萬餘人,向太原逼近,形成了對太原的包圍之勢!梁經綸同志,從你這個角度分析一下,共軍這次的軍事行動根本目的是什麼?」
梁經綸的目光從地圖上的「太原」立刻移向了「北平」。
曾可達立刻將鉛筆遞給了他:「說你的看法。」
梁經綸接過了鉛筆,用藍色的那一頭將「太原」畫了個圓圈,接著掉轉筆頭用紅色將「北平」,包括「天津」「綏遠」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我們的經濟困難會更大了!」
曾可達:「說下去。」
梁經綸:「太原是山西的經濟核心,說穿了就是西北軍的主要軍需來源。共軍這是要切斷傅作義將軍駐華北幾十萬西北軍的軍需供應。這樣一來,傅作義在華北的幾十萬軍隊所有的軍需都要靠中央政府供應了。雪上加霜呀!」
「精闢!」曾可達適時地表揚了一句。
梁經綸:「可達同志,我完全理解了建豐同志這時叫我來看戰報的意思。XX必先反腐,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從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的貪腐案切進去,徹查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貪腐爛賬,將那些人貪污的錢一分一厘地擠出來。更重要的是必須立刻廢除法幣,發行新幣。金融不能再操縱在那些貪腐集團的手裡,國府必須控制金融!」
曾可達再望梁經綸時有了些建豐同志的目光:「具體方案,具體步驟?」
梁經綸:「再大的事也要靠人去做。今天我見到了方孟敖,更加深刻地領會了建豐同志重用這個人的英明。在北平反貪腐,方孟敖和他的大隊才是一把真正的劍,問題是這把劍握在誰的手裡。」
曾可達:「當然不能握在共產黨的手裡。」
梁經綸:「要是他在心裡只認共產黨呢?」
曾可達覺得梁經綸跟自己的距離越來越近了:「你理解了我為什麼一定要你安排何孝鈺去接近方孟敖的意思了?」
梁經綸在這個時候又沉默了。
曾可達:「你有更好的想法?」
「沒有。」梁經綸這時的語氣又有些沉重了,「共產黨學運部同意了我的建議,何孝鈺已經作為地下黨選擇的人選在跟方孟敖接觸了。」
曾可達:「有什麼問題嗎?」
梁經綸眼中浮出了憂慮:「我感覺中共北平城工部不應該這麼簡單就接受了我的建議。」
曾可達開始也怔了一下,接著手一揮:「謹慎是對的,也不必太敏感。我們對方孟敖看得這麼嚴,共產黨也只能讓何孝鈺去接觸他。這應該就是他們接受你的建議的原因。」
「可今天嚴春明明確要求我不能再去何其滄家裡住,不許跟何孝鈺有頻繁的接觸。可達同志,我感覺北平城工部已經懷疑上我了。」梁經綸的眼中露出了風蕭水寒之意。
曾可達這才真正關切了,想了想,斷然說道:「從明天起,有情況你找我,我不再主動跟你聯繫。那些平時跟你聯繫的同志,我也立刻打招呼,一律不許再跟你聯繫。共產黨要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這樣行不行?」
梁經綸:「感謝組織的理解。請可達同志向建豐同志匯報,下面我要完成的任務。」
曾可達:「請說。」
梁經綸:「第一,我會抓緊促成何其滄拿出幣制改革的方案,讓他去說服司徒雷登大使,爭取美國的儲備金援助。第二,我盡力爭取中共北平城工部讓我作為跟方孟敖的單線聯繫人。」
「非常好!」曾可達激動地表態,「我今晚就向建豐同志匯報。還有什麼需要組織支持的?」
梁經綸:「只有一條,徹底切斷共產黨跟方孟敖的其他聯繫。」
「放心。」曾可達的手往下一切,「已經安排好了,跟方孟敖唯一單線聯繫的那個人這幾天就會消失。」
梁經綸:「可達同志,我可不可以走了?」
曾可達立刻走到沙發邊,先拿起了那副墨鏡遞給梁經綸。
梁經綸接過了墨鏡。
曾可達又幫他拿起了茶几上的軍帽。
梁經綸伸手要接,曾可達:「我來。」雙手將軍帽給梁經綸戴上。
兩人剛要握手,電話鈴驟然響了。
「稍候。」曾可達走過去拿起了話筒,才聽了幾句,立刻望了一眼梁經綸。
梁經綸也立刻感覺到了是和自己有關的事情,靜靜地望著曾可達。
只見曾可達對著話筒低聲說道:「知道了。從現在起你們通通撤離,所有人都不許再跟梁教授聯繫。」
放下話筒,曾可達轉望向梁經綸:「方孟敖今天晚上去何孝鈺家了。」
梁經綸的眼下意識地閃了一下,有驚覺,也有說不出的一絲酸意。
曾可達接著說道:「是那個謝木蘭帶他去的。謝木蘭現在還在書店等你。你見不見她?」
梁經綸先將手伸向了曾可達,曾可達立刻將手也伸了過去。
「我走了!」梁經綸的手將曾可達的手緊緊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