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電話,劉雲立刻轉身望向那個又已經在待命的負責人。
謝培東將辦公桌上那些賬簿摞了起來,捧著走向那只打開的紙箱又裝了進去,接著將一張封條貼在紙箱的封口處,抱起旁邊另外一隻沒有開封的紙箱壓在這只紙箱上,再從一隻已經開封的紙箱裡拿出一摞賬本,走回辦公桌前,開始看賬。
方邸後院竹林。
「我可以告訴你。」方步亭這時已完全是個六旬慈祥長者的神態,「崔中石兒子、女兒的名字都是我後來給改的。」
方孟敖在靜靜地聽著。
方步亭:「伯禽是李白兒子的名字,平陽是李白女兒的名字。當時李白妻子已經病故,自己又漂泊在外,兒女都寄養在山東的親戚家中。他無時無刻不牽掛在心,為此專門寫了一首詩,托人寄給遠在千里之外的小兒女……這首詩名《寄東魯二稚子》……」說到這裡他有些心怯地望了一眼這個大兒子,終於鼓起勇氣接著說道,「記得你和孟韋還小的時候我教你們背過……我背幾句,你願意聽嗎?」
方孟敖不敢看父親了,卻依然靜靜地站在那裡。
方步亭用他那帶著無錫的口音輕輕背誦起來:「嬌女字平陽,折花倚桃邊。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小兒名伯禽,與姊亦齊肩。雙行桃樹下,撫背復誰憐?念此失次第,肝腸日憂煎……」念到這裡,嗓音已有些異樣。
方孟敖背過了身子,那雙比天空還深闊的眼裡有了兩點淚星。
方步亭很快調整了情緒,帶著一絲勉強的笑,說道:「但願中石一家能夠平安長聚。」
「大爸!」謝木蘭在竹林石徑出現了,卻故意站著,大聲問道,「小媽叫我來問,什麼時候開飯,她好烤麵包了。」
方步亭從石凳上站起來,沒有立刻回話,看了一眼方孟敖。
「告訴程姨。」方孟敖接話了,「等你小哥回來,六點吃飯。」
「知道了!」謝木蘭沒想到大哥這麼爽快地給了答覆,雀躍著去了。
方步亭卻警覺地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我叫孟韋去送崔副主任一家了。你們為什麼急著將他調走我不知道,你們也不會告訴我。我很高興您剛才說的那句話……」
方步亭:「哪句話?」
方孟敖:「但願中石一家能夠平安長聚!」
方步亭:「你今天回來就是為了這個?」
方孟敖:「是。我要您保證崔叔一家的安全。」
方步亭又愣住了,接著搖了搖頭:「我沒有那麼大本事,我只能盡力而為。」
方孟敖:「那您就盡力而為。」
方步亭:「我能不能問你一句,你為什麼對崔中石這麼關心?」
方孟敖:「因為他救過我,所以我要救他。」
北平火車站站台棚上的掛鐘指著四點四十分。
北平是始發站,那列客車早已停在一號站台的鐵軌上,再過十分鐘入站口就要放客進站了。
方孟韋親自開的警字號小吉普,還有一輛警字號中吉普直接開到了還沒有旅客的站台上。
方孟韋停了車,隔著玻璃卻望見站台上先已停著一台北平警察局的吉普,吉普旁站著那個單副局長,還有幾個警察。
坐在方孟韋身旁的崔中石目光閃了一下,很快又沉靜下來。
方孟韋也有些疑惑,望向身旁的崔中石:「下車吧,到後面帶上夫人和孩子,我送你們上車。」
伯禽和平陽早已跳下了後面的中吉普。
「不要亂跑!」葉碧玉跟著下車便喊住他們,接著對卸行李的警察嚷道,「麻煩輕點,紋皮,不要擦著了紋皮!」
兩個遞箱接箱的警察:「夫人放心,不會擦著。」
方孟韋和崔中石也下了車,那單副局長已笑著向他們走來。
「單副局長怎麼也來了?」方孟韋望著他。
單副局長:「上面關心崔副主任的安全,時局動盪嘛。局座說了,方副局長送到車站,然後由我帶著幾個弟兄送到天津。到了天津,中統方面有專程去上海的人,一路上就安全了。」
跟方孟韋交代了這幾句,單副局長便望向崔中石:「趁旅客還沒進站,崔副主任,先送夫人和孩子上車吧。」接著向他帶的那幾個警察喊道,「去,幫崔副主任提行李,送夫人和孩子先上車!」
方孟韋擔心的就是崔中石一家不能安全上車,現在看見徐鐵英做了如此周密的安排,自己反倒不能當著這個單福明久待了,望著崔中石的眼有些發紅:「那我就只能送到這裡了。」轉身向葉碧玉和兩個孩子走去。
葉碧玉一心在張羅著那幾個警察搬提皮箱行李,突然聽到身後方孟韋的聲音:「崔嬸,我先回去了。」
「好的呀,儂回去吧。」葉碧玉太關注行李漫應了這一句,突然才想起了是方孟韋,連忙轉過身來,「方副局長呀,開車還有半點多鐘呢,這麼快就要走了?」
方孟韋:「徐局長專門安排了人送你們去天津,我就不陪你們了。到了上海,給我打個電話。」
葉碧玉在北平也就覺著方孟韋親,這時也動了情:「一定的。三年了,你一直叫我崔嬸,其實你和中石跟親兄弟也差不多……跟你打個悄悄講吧。」
方孟韋將頭湊近了她。
葉碧玉在他耳邊悄悄說道:「這裡天天鬧著打仗,想辦法你們也趕緊離開北平吧,都調到上海或者南京去。」
方孟韋苦笑了一下:「好,我想辦法。你們上車,我走了。」
伯禽和平陽已悄悄地站到了他們身邊,方孟韋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
葉碧玉:「跟方叔叔說再見。」
伯禽和平陽:「方叔叔再見!」
「聽媽媽的話,再見!」方孟韋不再逗留,逕直向自己的車走去。
葉碧玉立刻又想起了自己的皮箱行李,見行李已被幾個警察提上了車,牽著兩個孩子連忙向車廂門走去。
崔中石一直在看著方孟韋和自己的老婆孩子告別,這時見他打開了車門,突然叫道:「孟韋!」
方孟韋站住了,轉身望向他。
崔中石顯然有話要講,卻說道:「照顧好行長。」
「好!」方孟韋不願當著單福明流露情感,飛快地上了車。
方孟韋的車和跟他的車在站台上一掉頭,從來路開出了車站。
葉碧玉已經帶著兩個孩子站到了車廂門口,向崔中石高興地喊道:「上車啦!」
「夫人先上車吧。」接言的卻是那單副局長,「我和崔副主任有幾句話說。」
「快點上車啊!」葉碧玉兀自毫無覺察,一手牽著一個孩子,歸心似箭,登上了車廂門。
單福明這才低聲對崔中石說道:「崔副主任,你得跟我先到站長室坐坐。」
崔中石心裡什麼都明白了,反問道:「有誰要見我嗎?」
單福明目光閃爍:「沒有人見你,只是可能要等個電話。」
崔中石:「那是不是把我家裡人先叫下車?」
單福明:「我現在也不知道,等徐局長的電話來了再說。請吧。」
崔中石什麼都不說了,徐步跟他走去。
入站口好些旅客已經檢票進站了,排在前面的竟是那兩個從南京跟蹤崔中石到北平的青年特工!
兩個人的目光看著走向車站站長室的崔中石和單福明,接著互相對望了一眼。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餐廳區域,平時那張吃中餐的圓桌不知何時換成了一張吃西餐的長條桌。
條桌的上方是一把單椅,一套西餐餐具;條桌左邊並列著三把椅子,擺著三套餐具;條桌右邊也並列著三把椅子,擺著三套餐具。
那架大座鐘指向五點十分,方孟韋便急匆匆地進來了,剛進門眼睛便亮了。
父親坐在正中的沙發上,大哥竟坐在他側旁的單人沙發上。兩人的目光都同時帶著詢問望向他。
方孟韋立刻取下了帽子:「爸,大哥!」
方步亭和方孟敖反倒都沒有回話,仍然只是望著他。
方孟韋一時還不明白這兩雙目光中的含義,自己送崔中石是大哥的安排,卻瞞著父親,當著二人也不好立刻給大哥回話,只好轉移話題,望向餐桌又望向廚房:「好香!今天沾大哥的光,有西餐吃了。餓了,開餐吧!」
「小哥回了!可以開餐了!」謝木蘭的身影一陣風似的從廚房出來了,「孝鈺,把麵包先端出來。」
方步亭這時有話題了:「懂不懂規矩?人家是客人,你去端。」
「我去端吧。」方孟韋還是沒有交代送崔中石的事,向廚房走去。
方孟敖不望方孟韋,卻望向了方步亭。
「崔副主任一家上車了嗎?」方步亭已經站了起來,望著方孟韋的背影問道。
這句話竟是父親問的,方孟韋有些吃驚,回轉身,望了望父親,又望了望大哥:「放心,都送上車了。到了上海會來電話。」
「一頭的汗,去洗個臉吧。」方孟敖終於開口了。
「好,我去洗臉。」方孟韋深望了一眼大哥,還是向廚房走去。
方步亭立刻對謝木蘭:「去請你爸下來吧。」
「我才不去請呢,請三次有兩次不耐煩。」說著走過去挽著方孟敖的手臂,「我請大哥。大哥,今天的座位由我安排。來。」
方孟敖望著這個小表妹,山一般站在那裡,她哪裡拉得動他。
謝木蘭接著明白了,嚷道:「大爸,您先去坐吧。」
方步亭徐步向餐桌走去,突然聽到二樓自己的辦公室電話響了,腳步也就是猶疑了一下,仍然向餐桌走去。接著電話鈴聲消失,顯然是謝培東在接電話了。
謝培東聽著對方的電話,臉色從來沒有這般蒼白,回話時語氣卻顯出強硬:「徐局長這樣做不太合適吧。賬戶要是真有問題我們可以幫著查,崔副主任可是通過央行下了正式調令去上海的,你們怎麼可以擅自扣留他……我們行長現在不能接這個電話。你知道今天孟敖在這裡,他們父子可有十年沒在一起吃頓飯了。這些事我們私底下都可以商量,最好不要讓孟敖知道,不要讓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知道……一定要我們行長接電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