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大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不要緊張,沒有關係。坐,坐下說。」梁經綸站在書桌旁,望著緊張激動的謝木蘭,聲調和目光都十分溫和。
謝木蘭還是站在門口:「我是一個人來的,沒有人知道。孝鈺……也不知道……」說到這裡,她覺得自己的唇腔在發乾。
梁經綸拿起水瓶,給她倒水,水瓶已經空了。略一猶豫,他端起了自己的水杯,走近謝木蘭,遞了過去:「對不起,我喝過了,不介意吧?」
「不、不介意……」謝木蘭接過水杯,湊到嘴邊時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梁經綸的聲音是那樣近:「你到這裡來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不要著急,坐下來,慢慢說。」
「跟孝鈺也不說嗎?」謝木蘭喝了梁經綸的水,有了勇氣,兩手緊緊地握著他的杯子,望著他。
梁經綸深點了下頭,接著輕聲問道:「我去關上門,好嗎?」
謝木蘭的心跳更加急速了,緊張了好一陣子,才深點了下頭。
梁經綸從她身前走過,謝木蘭緊閉上了眼,只覺得長衫拂過,輕輕的風都能把自己飄起來了!
西山軍統秘密監獄停屍間沉重的鐵門從外向內慢慢推開了。
因擺有冰塊,暑熱融化,白氣瀰散,那盞吊燈更顯昏暗。
由於這裡是秘密殺害共產黨和進步人士的地方,好些人被執行後還要等上級來驗明正身,因此擺有十來張床。今天別的床都空著,只有中間一張床上靜靜地躺著一個人,臉被蓋著,那身西服雖然胸口有一片血漬,還是能一眼認出,那就是崔中石!
方孟韋怔在門口,馬漢山和軍統那些人都在身後。
什麼聲音都沒有,方孟韋一個人慢慢向躺著崔中石的那張床走去。
軍統那個執行組長在馬漢山耳邊輕聲說道:「馬局,您先找個地方避一避吧?」
馬漢山聲音倒很大:「殺個共產黨,我避什麼?老子就在這裡等徐鐵英那個混賬王八蛋!」
方孟韋走到崔中石身邊站住了。
他的手伸向蓋著崔中石臉部的那塊白布,手指觸到了白布,卻又停在那裡。
他閉上了眼,然後一點一點輕輕揭著白布。
他想像白布後是另一張臉,很快便模糊,於是便竭力想使這張面孔清晰。
——想像中白布下面出現了馬漢山的臉,可他知道不是。
——想像中又出現了徐鐵英的臉,他也知道不會是。
那塊白布已經提在手裡,他耳邊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在喚他:「孟韋!」
——是白天崔中石在車站喚他的聲音。
眼前立刻浮現出崔中石最後望他的那雙眼!
自己當時怎麼就沒看出那是最後告別的眼神!
方孟韋猛地睜開了眼!
白天望他的那雙眼永遠閉上了——那張臉卻還是那張憨厚勞苦的臉!
方孟韋竭力將湧向喉頭的淚水嚥住,卻止不住從眼眶中湧了出來!
燕大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謝木蘭竟也趴在書桌上低聲哭了。
梁經綸靜靜地坐在她的對面,以革命的名義面對純真的青春激情本是自己的職業,可今天不知為何,竟也心緒紛亂。一向孤獨,卻從沒有今天這種孤獨感。
謝木蘭對梁經綸的沉默更加感到了恐慌,慢慢止住了哭聲,不敢看他,哽咽地說道:「我知道……他們幹的事都是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革命的事……可我、可我又總覺得他們不是壞人……」說到這裡,她怯怯地望了一眼梁經綸,「梁先生,是不是我的革命立場不堅定……」
「你願意聽我說嗎?」梁經綸的聲音如春風和煦。
「願意,當然願意。」
梁經綸:「那就抬起頭看著我。」
謝木蘭還是先低著頭掏出手絹抹了眼淚,然後才抬起了頭,依然不敢望他的眼睛。
梁經綸的眼部以下也是那樣充滿了魅力:「你今天把發生的情況都來告訴了我,這已經證明了你的立場。你是進步的青年,非常優秀的進步青年。」
謝木蘭特別想看梁經綸的眼睛了,也開始敢看他的眼睛了:「梁先生,我想進一步堅定自己的立場……」
梁經綸嘴角帶著笑,目光卻充滿鼓勵:「好呀,說說怎麼進一步堅定立場。」
謝木蘭鼓起了勇氣:「我想離開那個家,和他們劃清界限……」
梁經綸:「然後呢?」
謝木蘭再不猶豫:「跟著你……工作……」
梁經綸沉默了。
謝木蘭的心又慌了:「我知道,我不配在您身邊工作……」
梁經綸站起來了,踱到了窗邊,沉思了少頃。
謝木蘭也跟著站起了,抑住心跳,像是在等待光明或者黑暗。
梁經綸慢慢轉過身了,竟然說出謝木蘭不敢相信的兩個字:「過來。」
謝木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他身前的,心中的太陽近在咫尺,她閉上了眼。
她的手被他的手握住了,有力而又輕柔,聲音恍若夢幻:「你已經在我身邊工作了。可是你還得回到那個家去,你承擔的任務無人可以取代,非常艱巨,非常光榮。」
謝木蘭更加不敢睜眼了:「我能經常見到你嗎?就像、就像現在這樣……」說著突然將頭貼到了他的肩上,一任那顆心劇烈地跳動。
梁經綸的心跳也被謝木蘭聽見了!
他將自己壓抑得太久了,美麗、青春和激情時常在他身邊奔放,都因他的矜持匆匆拂過。他突然覺得,其實自己一直在等,等著緊貼自己的這個人——而且能夠確定不是和何孝鈺在一起時的那種感覺。
他於是慢慢摟住了她,將她的身子貼緊自己的身子,等著那張曾經被自己忽略過的美麗臉龐直面自己。
心靈的感應使謝木蘭抬起了自己的臉龐,而且兩眼熾熱地望著另外那雙自己恨不得能走進去的眼睛。
梁經綸:「我念一句詞,你如果願意,就把上一句說出來。」
謝木蘭的臉幾乎就要貼著他的臉,呼吸都停住了,只敢把長長的睫毛輕輕眨了一下。
梁經綸這時反倒閉上了眼,輕聲念道:「又豈在朝朝暮暮……」
謝木蘭只覺得熱血直湧上來,張開了嘴,心裡在激動地念著「兩情若是久長時」,卻發不出聲來。梁經綸的嘴慢慢地輕輕地貼上了她的嘴。
謝木蘭渾身都在顫抖。
西山軍統秘密監獄停屍間。
「啪啪」兩記響亮的耳光,孫秘書依然筆直地站著。
徐鐵英打了後緊接著問道:「你為什麼叫他們槍斃崔中石?」
「局長。」孫秘書竟異常冷靜,「屬下能不能問一問馬副主任?」
徐鐵英目光掃向馬漢山時飛快地掠了一眼方孟韋。
方孟韋臉色已經由原來的蒼白變得鐵青,這時誰也不看,只冷冷地望著前方。
馬漢山竟也不看徐鐵英投來的目光,硬著脖子晃著腦袋兩眼望天:「不要裝了,老子直接代你們把話編了就是。民國三十七年七月二十一日晚七時許,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馬漢山率保密局北平站十餘人員,直闖北平市警察局,強行帶走共產黨或不是共產黨之人犯崔中石一名,駕車三輛飛奔西山殺人滅口。馬漢山罪責難逃啊!法官卻問,馬漢山,你真是厲害,從北平市警察局強行搶了人,又強行搶了警察局的三輛車,三把車鑰匙你是如何搶得的(音di)?完了,老子都沒辦法替你們編了。徐局長、孫秘書,你們接著編吧!」
中統之不同於軍統,就是沒有馬漢山這類人身上的江湖氣。而正是這種江湖氣往往使得國民黨那些正規部門或正統人士遇之頭疼。
馬漢山這一陣鳥槍火銃霰彈亂放,還正打著了地方。
徐鐵英的臉更陰沉了,只得又轉望向孫秘書。
孫秘書表現出罕見的鎮定:「馬副主任說完了沒有?我現在可以問你了嗎?」
馬漢山的目光也從天花板上拿了下來,等著那孫秘書。
孫秘書:「請問馬副主任,軍統執行組歸誰管?」
「別扯了。」馬漢山手一揮,「直接問吧。」
孫秘書:「北平市警察局有什麼權力調動軍統執行組槍斃人?」
馬漢山咬著牙:「接著問。」
孫秘書:「就算我們局長能代表國防部調查組調動軍統執行組,徐局長當面給馬副主任交過任務嗎?或者馬副主任有徐局長槍斃人的手令嗎?」
馬漢山這才有些急了:「那你是誰?當時傳達徐局長命令的是誰?」
孫秘書:「我不辯白。如果任何一個長官的秘書都能直接行使長官的職權,那我現在就叫馬副主任把你的執行組長也槍斃了,你會聽嗎?」
「開口就是!」馬漢山此刻哪會讓他難倒,「把你的槍給我,你叫我槍斃誰我這就槍斃誰!是不是要先叫你們徐局長出去躲避一下?拿槍來呀!」
那孫秘書卻未料到此人還真魔高一丈,一時被他將住了,下意識望向徐鐵英,哪敢拿什麼槍給他。
不料有個人把槍倏地拔了出來,就是方孟韋,幾步走到馬漢山面前,把槍向他一遞。
馬漢山這下可不敢接了,徐鐵英和孫秘書還有一干軍統人員全愣在那裡。
方孟韋:「為什麼不接槍?」
馬漢山嚥了一口唾沫:「方副局長,我接槍幹什麼?」
方孟韋:「你自己剛才要槍,現在反問我?」
馬漢山:「我們都上當了,你現在還不明白?」
方孟韋將槍收了回來:「是應該問明白了。這個崔中石為什麼突然之間被槍斃?他是不是共產黨?」
互相望著,竟無一人回答他的提問。
方孟韋舉起槍突然朝上開了一槍,接著大聲吼問:「誰回答我?!」
大家的耳朵都被震得嗡嗡作響。
徐鐵英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也不問馬漢山,只問孫秘書:「你回答方副局長。」
那孫秘書倒難得依然鎮定:「報告局長,報告方副局長,目前只有他涉嫌貪墨公款之證據,不能證實他是共產黨。」
「涉嫌貪墨公款就這樣把人殺了?!」這次喝問的是徐鐵英,「孟韋,崔中石是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面對央行,這件事也一定要有個交代。聽我一句,先冷靜,我們回去商量。」
方孟韋這才第一次望向了他:「商量什麼?」
徐鐵英十分誠懇地先向他眨了眨眼:「過後我跟你說。」說到這裡轉望向馬漢山一干人等,「這件事鬧大了。如果有誰為了推掉責任妄說崔中石就是共產黨,找你們的可就不是我了。要是捅到南京,只怕你們毛局長也回不了總統的話。出了這個門,最好都閉上嘴!」
馬漢山一臉不服,那些軍統也都一臉不服,可確都閉緊了嘴,無人再吭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