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坪裡,屋簷下甚至一棵棵樹上全是學生,難得的是這時十分安靜,所有的目光能看見不能看見都在看著梁經綸或者梁經綸聲音發出的方向。
有幾雙眼睛佔據著有利地形不時在觀察整個局勢——就是中正學社那些青年特務學生。
有一雙眼睛淹沒在人群中十分複雜地望著梁經綸和他身邊的另外一個人——這就是何孝鈺。
因為還有一雙眼睛就在梁經綸身旁,不只是興奮激動,而且一直閃耀著幸福的光亮,這麼近,這麼多人,她的眼裡彷彿只有一個人,只有梁經綸——謝木蘭已經完全沉浸在忘我甚至是忘記整個世界的狀態中!
這瞞不了何孝鈺的眼!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梁經綸的聲音越發激昂了,「生存要靠我們自己,自由要靠我們自己,民主更要靠我們自己!」
「反對貪腐!」一個學生帶頭振臂高呼。
「反對貪腐!反對內戰!反對迫害!」所有的人開始怒吼,聲浪如潮。
梁經綸抬起雙手輕輕下壓,聲浪又漸漸平靜下來。
梁經綸:「青年航空服務隊就在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我們難道還應該坐在這裡,等著他們再查出一些貪腐的糧食,然後通知我們去領嗎?!」
他的話音剛落,立刻有人振臂高呼:
「到民食調配委員會去!」
「到北平市政府去!」
「到北平市參議會去!」
「找傅作義去!找李宗仁去!」
聲浪越來越大,人群開始騷動,開始向門外擁去。
何孝鈺被人群裹挾著也擠向大門,這時被一個特別的聲音吸引了,艱難地轉頭望去。
謝木蘭正緊緊地挽著梁經綸的手臂,不住地大聲喊道:「保護梁先生!保護好梁先生!」
好幾個青年男生立刻在梁經綸身邊挽成一圈,保護的不只是梁經綸,還有緊挽著梁經綸的謝木蘭!
曾可達又換上了國防部少將督察那身標準的美式軍服,筆直地站在辦公桌邊聽著電話。
話筒裡傳來的聲音彷彿籠罩著整個北平上空:「不要怕亂……現在再亂也是小亂,要是繼續捂著接下來就是大亂……跟共軍全面決戰在即,我們的軍隊、我們的軍備都多於共軍,更優於共軍,為什麼一敗再敗?我們是敗在政治上,不是敗在軍事上。這一點務必頭腦清醒。共產黨佔領了農村,搞土地革命,從農村包圍城市。我們如果連幾座主要城市的民生供給都不能保證,那就真是把最後一點兒民心都徹底喪盡了。仗不用打也已經輸了。」
曾可達聽得血脈僨張,呼吸都屏住了。
對方建豐的聲音:「你在聽嗎?」
曾可達愣了一下,立刻答道:「我在聽,建豐同志。我想請您下達更明確的行動指示。」
建豐同志接著說:「我的明確指示還是那句話,不要怕亂。與其讓共產黨煽動民眾把矛頭對準黨國、對準政府、對準總統,不如我們自己將那些蛀蟲挖出來。我們動手了,共產黨便不會再煽動民眾,他們比我們更看重民心、看重民意。黨國的經濟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必須立刻推行幣制改革,廢除舊法幣,推出有儲備金和物資保證的新幣制!我會親自在上海推行,北平就靠你們了。中央銀行和他們背後的人一定會堅決反對,中央這邊我來對付,北平那邊你們要抓住現在這個時機,爭取方步亭,配合我的行動!」
對方停頓住,曾可達略等了兩秒鐘才大聲答道:「是!我們一定堅決執行。現在最大的阻力不是方步亭了,是揚子公司在平津政界的那些股東,還有陳繼承代表的國軍第四兵團,還有徐鐵英代表的中統和馬漢山代表的軍統。鬧大了,他們都會聯起手來極力反對。」
對方建豐的聲音:「他們不敢公然反對我,因此也不敢公然反對你們,但他們一定會搗亂。徐鐵英有配合你的責任,制住他讓他有所顧忌。陳繼承、馬漢山之流敢於搗亂,你就去找傅作義將軍,也可以去找李宗仁副總統,他們會站在我們一邊。陳繼承搗亂就撤了陳繼承,馬漢山再搗亂就處決他!」
「明白!建豐同志。」曾可達這次大聲答道。
北平市警察局前院大坪。
急促的集合哨聲!
無數的警察,拿警棍的、提槍的,紛紛奔向已經發動的那一排警車!
「方副局長呢?」那個單副局長在這裡指揮,還沒有出動已經臉上流汗,大聲問著身邊幾個大隊長。
無人答他,無人能答他。
單福明盯住了一個大隊長:「立刻找到方副局長,民調會那邊必須他去指揮!」
「我找找看吧。」那個大隊長沒有把握地答道。
「必須找到!找不到那邊就你去指揮!」單福明也有猙獰的時候。
「那您現在就撤掉我好了。」那個大隊長不怕他的猙獰,更怕找不到方副局長。
「你說什麼?」單福明拔出了槍,「老子現在不撤你,可以用《戰時法》槍斃你!」
「自己先不能亂!」馬漢山神出鬼沒地出現了,手提一把二十響,身後帶著兩百多軍統,大步進了警察局。
單福明眼睛亮了:「那好。好幾千學生圍的是你的民調會,你們去彈壓。其他的跟我去市政府、市參議會!」再不停留,飛快地鑽進了一輛小吉普。
警車響了,一輛接著一輛,駛出了警察局大門。
一轉眼,這裡只剩下了馬漢山和那兩百餘名軍統。
兩百多雙殺人不眨的眼一齊望著馬漢山。
馬漢山一下子又沒了主意,想了想,大聲說道:「先在這裡等著。我去跟徐局長部署一下,回頭按老辦法,從四面包抄,瞄準了帶頭的開槍!」
北平市警察局局長辦公室。
馬漢山站在屏風邊踟躕不前了。
「局座,您聽我說。」徐鐵英正在打電話,而且沒有見他如此急過,「這裡面有共黨的陰謀,也有我們自己人在挖牆腳。我現在是兩面作戰哪……好幾萬學生上街了,傅作義那邊態度很明確,說是絕不背黑鍋……陳繼承是國防部那邊的人,我也調不動……是,我等葉局長您的明確指示。」
「鐵英兄!」馬漢山知道能插話了,一身的殺氣,「這個時候你應該清醒了,真正為了黨國的,是你們中統和我們軍統。我把北平站兩百多人都帶來了,全是能征慣戰的,你說該怎麼辦我們全力配合!」
「好,好。」徐鐵英這才望向了他,「我正要找你,想聽聽你的主意。」
馬漢山:「都你死我活了,沒有第二條主意。『七五』的時候就是人殺少了抓少了,我們軟他們就硬。豈有此理,方孟敖領著人佔了我的民調會,共產黨趁機煽動學生推波助瀾。這不是衝著我來的,是衝著黨國來的!老子就納悶了,南京怎麼就這樣是非不分……」
「我想聽聽你的主意。」徐鐵英十分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殺!多殺他幾十幾百,自然就壓下去了!」馬漢山咬牙答道。
徐鐵英冷冷地望著他:「要是面對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呢?說白了吧,你面前站著方孟敖,站著他那些飛行大隊的人,殺是不殺?」
馬漢山愣住了,在那兒想了片刻:「我是說殺共產黨,殺那些隱藏在學生裡的共產黨。」
徐鐵英:「方孟敖出面呢?你還敢殺嗎?不問你了,告訴你一條消息吧。」
馬漢山有些結巴了:「什、什麼消息……」
徐鐵英:「兩小時前方孟敖就給我來了電話,以國防部調查組的名義要我協助,不惜調動北平市所有的警察務必找到你,叫你到民調會去見他。」
馬漢山低頭沉思起來,自言自語道:「以為我怕他……我怕他嗎……老徐,你說我去不去?」
徐鐵英臉一沉:「不是我說,是國防部調查組說,你必須為『七五事件』負責,必須為民調會的虧空負責!漢山兄,你剛才不是叫我該清醒了嗎?自己先去洗把臉,清醒了再跟我說話。」
馬漢山:「徐局,這是怎麼說……」
「昨天晚上你殺崔中石的時候為什麼不問我?!」徐鐵英一掌拍在辦公桌上,「現在問我,晚了!」
馬漢山那一口氣憋在喉嚨裡,臉立刻漲得像豬肝。昨晚明明是上了他的當,今天鬧出了大事,他反而還拿這件事來堵自己。他的手開始往身上摸,恨不得掏出槍來,乾脆一條命換一條命,也免得如此天昏地暗。
突然馬漢山的手腕一陣劇痛,身子立刻彎了下去。
孫秘書早就悄然站在他的身後,閃電般掐住了他的右手腕往後一抬,緊接著拔走了他別在腰裡的二十響!
馬漢山的頭都快挨著地了,雙腿兀自不肯彎曲,大聲嚷道:「老徐,徐鐵英,你叫他放手!」
孫秘書不但沒有鬆手,反而拿他的那把二十響頂住了他的後腦勺:「混賬王八蛋!昨晚就應該槍斃你,你還敢試圖來謀殺我們局長!說,昨晚殺崔中石,是誰指使你的?」
馬漢山這回是真覺得天昏地暗了,可又不願背這個黑鍋,咬著牙兀自不肯回答。
孫秘書響亮地打開駁殼槍的保險:「我現在打死你就像碾死一隻螞蟻!你說不說?」
馬漢山掙扎著半抬起頭,去望徐鐵英。
徐鐵英背對著他,感覺像是在敲擊著桌面,敲了兩下又停住了:「說吧。我們中央黨部的人絕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枉殺一個忠於黨國的人。」
馬漢山閉上了眼:「崔中石是我殺的,沒有人指使。你們滿意了嗎?」
徐鐵英的手像是又敲擊了一下桌面,對孫秘書:「你出去。」
「是。」孫秘書一邊答著一邊手上猛一使勁,用了個擒拿手,馬漢山的右手臂卡嚓響了一下,顯然是脫臼了!
孫秘書這才提著他那把槍消失在屏風那邊。
徐鐵英望著兀自蹲在那裡的馬漢山:「我扶你一把?」
「不用。」馬漢山依然硬氣,用左手撐著地面咬牙站起來,右臂已經垂在那裡。
徐鐵英有意踱起了步,說道:「我們的黨是先總理為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建立的黨,中華民國是蔣總統英明領導的世界四大強國之一。我們的黨國裡怎麼會有你這號人?」
馬漢山已然生不如死,偏偏又看到了桌上竟然擺著一台錄音機!
「好手段!徐局長,兄弟我領教了。居然用上了錄音機,好手段!」馬漢山竟像是真的在讚歎他。
徐鐵英:「用不著你來表揚我。現在說吧,把北平攪成這樣,出個主意,怎麼收場吧。」
馬漢山又沉思了,接著用左手艱難地撩開那件中山裝,從皮帶裡抽出一個牛皮紙封袋,遞向徐鐵英。
「什麼東西?」徐鐵英望著他,沒有接。
馬漢山:「你就不能打開看看?這麼薄,總不會是炸彈吧?」
徐鐵英這才接過封袋,袋子沒有封口,他從裡面抽出了疊好的宣紙,還是不急著打開,又問道:「什麼東西?」
馬漢山眼望著地面:「你已經看過的,唐伯虎的真跡。」
徐鐵英這才慢慢展開,也就看了一眼,又重新疊好,裝回封袋,遞還馬漢山:「留著,去送給傅作義,或者是李宗仁副總統,看他們能不能救你。」
馬漢山:「還有一箱。準備了,葉局長的,陳部長的都有。中央黨部不要錢,文化總是要的吧?」
「一箱什麼?」徐鐵英這句問得倒有些認真了。
馬漢山:「絕對是陳部長喜歡的文物,有幾件我請人鑒定過了,商周的東西,上面還有銘文。」
徐鐵英慢慢抬起了頭,長歎了一聲:「活人還要靠死人來救,什麼時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