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敖接下來的聲音讓何其滄更是一怔:「我還想看看梁教授在不在。」
「都說完了吧?感謝你,饅頭我也會做了。梁教授今晚不在,還有什麼話以後再說吧。」女兒的語氣和接下來的腳步聲都微妙地傳遞出了嗔怪。
何其滄的布鞋向窗前走了過去,他想親眼看著方步亭的這個大兒子趕快離開自己的家門。
路燈微照,何其滄的目光望向了小院的門,在門外沒有發現方孟敖的那輛吉普。
何其滄的目光投向那條路的遠處,另一盞路燈下停著方孟敖的車。
何其滄的目光沿著那條路慢慢收回,突然驚疑自己的眼睛——一個人在那條路上踽踽走去,竟是梁經綸!顯然是從自己院內剛離開不久。
何宅一樓客廳。
「梁教授不在也請你將我的話轉告他。」方孟敖已經站到了客廳門前。
何孝鈺開門的手又停住了。
方孟敖:「梁教授是我敬佩的人,我們稽查大隊很希望得到他的幫助。」
何孝鈺:「我一定轉告。」
方孟敖:「還有一句要緊的話,木蘭愛上他了,可是不能愛上他。」
何孝鈺倏地轉過了身,緊望著方孟敖。
方孟敖:「我沒有別的親人了,只有一個弟弟。他現在那個警察局副局長是配相的。其實他很可憐,他很愛木蘭。」
何孝鈺的目光又迷濛了,這個組織發展的特別黨員怎麼看怎麼不像!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窗前,何其滄的臉突然亮了,是被離院門約三百米處兩個突然打開的車燈照亮的!
接下來的情形讓他不敢相信!
他親眼看見,梁經綸走到了車燈前約五米處站在那裡,接著車上跳下兩個人,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雙臂!
梁經綸被拖著,很快被塞進了那輛車!
那輛車十分瘋狂,往後一倒,壓倒了一片路旁園工栽修的灌木,車速不減,一百八十度滑了個半圓,向校門方向馳去了。
何其滄看清了那是一輛警車!
何宅一樓客廳。
「何伯伯。」竟是方孟敖先聽見了二樓的腳步,發現了站在二樓樓梯口的何其滄。
「爸……」何孝鈺驚望著父親。
何其滄的臉從來沒有這麼難看,扶著樓梯,腳步也從來沒有這麼急促。
何孝鈺立刻迎了上去,攙著他的手臂,卻沒有減緩他的步速。
方孟敖也看出了何其滄的異樣。
何其滄徑直走向電話,抄起話筒撥了起來,手在微微顫抖。
「爸,怎麼了?您這時給誰打電話?」何孝鈺更驚慌了。
何其滄沒有理她,話筒緊貼在耳邊。
何孝鈺的眼睛,方孟敖的眼睛,何其滄耳邊的話筒!
因是深夜,話筒裡的聲音很清晰,能聽出十分傲氣:「北平行轅留守處。你是哪裡,什麼事情這個時候打電話?」
「我找李宗仁!」何其滄的聲音竟如此氣憤,「叫他起床,接我的電話!」
方孟敖和何孝鈺的目光驚疑地碰在了一起。
話筒那邊的人語氣也和緩了許多:「請問您是誰?」
何其滄的聲音依然很激動:「國府的經濟顧問,我叫何其滄!」
話筒那邊的聲音:「原來是何校長,失敬。能不能夠請問,如果不是十分緊要的事,明早六點打電話來?」
何其滄的情緒穩定了些:「不緊要我現在會打電話嗎?」
話筒那邊的聲音:「那能不能請何校長告訴我是什麼事情,我好請示。」
何其滄情緒已經控制住了,語氣卻仍然氣憤:「剛才,就在我的家門口,我的助手被你們的警車抓走了!」
何孝鈺的眼驚大了!
方孟敖的神情也立刻凝肅了!
話筒那邊的聲音:「何校長,請告訴我您助手的姓名,有沒有職位。」
何其滄:「梁經綸,燕京大學經濟系教授。」
話筒那邊的聲音:「明白了。何校長,可不可以這樣,我先向李宇清副官長報告,請他來接您的電話?」
何其滄沉吟了片刻,答道:「可以。」
方孟敖打開了水龍頭,洗手:「何校長,您看清楚了是警車嗎?」
何其滄拿著話筒,並沒有看他,當然不會回話。
方孟敖也並不尷尬,轉問何孝鈺:「木蘭是不是說她被孟韋關在家裡?」
何孝鈺望了一眼父親,只點了一下頭。
方孟敖大步走了出去。
真正的大門,真正的大石頭獅子,碘鎢燈,探照燈,泛藍的鋼盔,泛藍的卡賓槍!
國民黨北平警備司令部是北平市真正最闊綽的衙門。前身曾經是袁世凱的總統府,後來又是段祺瑞執政府。抗戰勝利,國民黨接收北平成了十一戰區長官司令部並北平警備司令部。十一戰區撤銷,北平行轅成立,李宗仁不願與蔣介石嫡系的警備司令部合署辦公,將行轅設在中南海。偌大的一座前執政府便讓警備司令部獨佔了。
半夜了,軍車、警車、摩托車還嗚嗚地開進去,開出來!
這間高有五米、大有一百平方米的辦公室就是當年袁世凱御極、段祺瑞執政的地方。
陳繼承的大辦公桌靠牆對門擺著,面前是一大片長短沙發,沙發後面靠著牆是一圈靠背座椅。當然靠背最高的還是他辦公桌前那把座椅。他喜歡坐在這裡開會,把那些可以抓人殺人的人叫到這裡來,居高臨下聽他們說誰該抓誰該殺,然後自己說去抓誰去殺誰,這時便會有一些袁世凱的感覺,或是段祺瑞的感覺。這很過癮。
近一個月來陳繼承坐在這裡卻一直焦躁,他的司令部西邊就是和敬公主府,原來準備安排給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稽查大隊住,不料被方孟敖大隊讓給了東北學生,日夜喧鬧,聲聲入耳,竟不能去彈壓。忍了又忍,今天不能忍了。
下午,他在這裡向蔣介石告了御狀,報告了李副總統、傅總司令還有國防部調查組種種曖昧舉動,聖意竟然也很曖昧,電話那邊只偶爾發出濃重的奉化口音「嗯,嗯」。唯一讓自己安慰的是,提到有共產黨在煽動學潮時,才終於聽到了那一聲「娘希匹」!指示非常明確,共產黨要抓!
行動是天黑後開始的。行轅的人不能叫,剿總的人不能叫,面前的沙發座椅就顯得有些空空落落。因此陳繼承的興頭便沒有往日高,閉著眼坐在那把高椅子上,反覆回味下午給總統打電話的情形。
桌上的電話鈴聲吸引了陳繼承的眼睛,他從五部電話機中看出了是第二部電話在響,於是便有意不急著去接。
一直陪著他默坐的那些人便都望向了那部電話。
有資格坐在沙發上的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徐鐵英,北平警察局長兼警備司令部偵緝處長,還有一重身份是中統北平區的主任,哪一個身份他都必須參加。
另一個是生面孔,一身灰色夏布中山裝,年紀在四十左右,白白淨淨,乍看給人一種錯覺,像個拘謹的文員;可此人的身材太打眼了,坐在那裡也比徐鐵英高出半個頭,瘦高如鶴,擺放在沙發扶手上的十指又細又長。此人便是國防部保密局北平站站長王蒲忱。
靠牆座椅上坐著的五個人就低一個等級了。有兩個熟面孔,一個是軍統北平站那個執行組長,一個是國軍第四兵團那個特務營長。其他三個想是同類的人。
那部電話一直響著,電話機貼著的紙上寫著「北平行轅」四個字。
陳繼承不是在冷那部電話,而是在冷北平行轅留守處。
被冷落的「北平行轅」旁邊還赫然擺著另外四部電話。
第一部電話:「南京總統」。
第二部電話:「華北剿總」。
第三部電話:「兵團警局」。
第四部電話:「中統軍統」。
「陳總司令,說不準是李副總統打來的。您還是接吧。」徐鐵英都有些過意不去了,望著陳繼承。
「李宗仁才不會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大不了是李宇清。」陳繼承這才拿起了話筒。
所有的眼便都行動一致地望向了他臉邊的話筒,主要是望向他的臉。
「李副官長嗎?」果然被他猜中了,電話是李宇清打來的,「白天那麼辛苦,晚上還不休息?」
李宇清在電話那邊說什麼旁人聽不見。
陳繼承的回話其實也犯不著這麼大聲:「助手?什麼經濟顧問助手?今天晚上是有行動啊……抓共產黨也要一一跟行轅那邊通氣嗎……在呀,北平警察局長,中統軍統的同志都在……誰抓的,你可以自己過來問嘛。」
話筒就這樣擱上了。
「那個燕京大學的梁經綸是什麼國府經濟顧問的助手?」陳繼承目光望向了徐鐵英和王蒲忱。
徐鐵英也跟著將目光望向了王蒲忱。
「應該是吧。」王蒲忱說起話來也斯斯文文,「行動的時候我就說過,他是燕京大學副校長何其滄的助手,何其滄是國民政府的經濟顧問。」
「什麼狗屁經濟顧問!」陳繼承帶出粗話時也顯出了他自己的資歷,「國防部調查組可以做擋箭牌,現在又抬出一個什麼經濟顧問來做擋箭牌,那就乾脆一個共產黨都不要抓了。娘希匹的!」
徐鐵英和王蒲忱對望了一眼。
誰都知道他是黃埔系的八大金剛之一,總統心腹的心腹。可一個江蘇人學著總統的浙江口音罵人,而且捎帶著總統的兒子,這也太套近乎了。
陳繼承將他們的對望掃在了眼裡,盯住王蒲忱,問話更嚴厲了:「那個什麼梁經綸白天是誰在監視的?」
王蒲忱輕輕咳嗽了一陣子,回過頭去望向軍統那個執行組長:「你們向陳總司令匯報吧……」
陳繼承的臉拉下來了:「我在問你。你個北平站長不匯報,現在要手下跟我匯報?」
王蒲忱站起來了,以示恭敬,可那張白淨的臉更白得沒有了表情:「不是我不願意向長官匯報,是這些情況他們清楚,我不太清楚。」
陳繼承看出了他話裡有話:「把你剛才說的話說清楚。」
「說不清楚的。」王蒲忱又輕咳了兩聲,「馬漢山馬局長是我的前任,他很負責,我接任北平站長以後他仍然管著軍統的事。北平的弟兄都是他的老班底,我畢竟是晚輩,不好跟他爭的。」
這個時候還有這些婆婆媽媽的爭執,陳繼承更焦躁了,拍了一下桌子:「那個梁經綸就交給你們軍統了,你親自去審。徐局長。」
徐鐵英也站起了。
陳繼承:「你去跟馬漢山打招呼,黨國不是什麼青幫,調離了就不要再插手軍統的事。」
徐鐵英:「是。馬局長現在被國防部稽查大隊扣在那裡。如果他能夠出來,我轉達陳總司令的指示。」
陳繼承這才恍然想起了馬漢山已經被方孟敖大隊扣住在查賬:「連夜突審那個梁經綸。還有,那個燕大圖書館的什麼嚴春明和其他幾所大學有共黨嫌疑的人都抓了沒有?」
徐鐵英這次不難為王蒲忱了,立刻答道:「十一點我們的人去的時候,那個嚴春明還沒回圖書館,正在蹲守。其他大學抓了幾個,不一定是共產黨。」
陳繼承:「是不是要靠審!立刻去審那個梁經綸,重點要審出配合方孟敖查賬的那二十個學生裡有沒有共產黨。只要有一個是共產黨,你們也就可以去抓方孟敖!娘希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