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邸行長辦公室的那張大辦公桌上堆滿了崔中石留下的賬。
謝培東的頭埋在賬冊裡,顯然通宵都在做著一件旁人看來很難理解的事:他的左邊是一本攤開的賬簿,正中是一本攤開的書,右邊是一本攤開的記事簿。
左邊的賬簿上寫著一行行工整的數字,在冊頁最後一行的簽名處寫著謝培東十分熟悉的那三個字——崔中石!
謝培東的目光按照順序在賬簿上專找偶爾用紅墨水記下的那一個個數字。
按照三個紅字一組,謝培東先照第一個紅字翻開了擺在面前那本書的頁碼,再照第二個紅字數到了書中這一頁的某一行,最後照第三個紅字找到了這一行的那個字!
他的眼很快,翻書的手也很快,一個數據出來了!
謝培東立刻在右邊那本攤開的記事簿上快速書寫!
隨著筆尖的滑動,這行字顯現了出來:
6月24日 揚子公司孚中公司套美元外匯一千二百萬元平價大米以高於五倍之黑市價售與民調會
謝培東又重複著前面的程序,先找崔中石賬簿上的紅色數字,接著翻書找字,再接著又在記事簿上寫出了以下文字:
平津貪污所得利潤一千萬美元 揚子公司孚中公司60% 軍方20% 民調會20%
天大亮了,那本記事簿已經記錄了民調會自4月成立以來貪污的詳細機密,謝培東翻看著這些用崔中石的生命記錄的鐵證,不禁又望向了崔中石所記的賬簿上那個簽名——崔中石。
「崔中石」三個字慢慢幻成了他那張忠誠憨厚的臉!
謝培東的眼有些濕潤了。
電話鈴尖厲地喚醒了他!
謝培東合上記事簿放進內衣的口袋,拿起了話筒。
對方的聲音十分急迫:「方行長嗎?方行長,我是王賁泉哪!」
這麼早,語氣這麼急,南京央行主任秘書打來的這個電話顯然事關重大!
謝培東謙卑地答道:「王主任嗎?我是謝培東呀,我們行長出去了。」
電話那邊王賁泉的聲音更急了:「能夠立刻找回來嗎?」
謝培東:「大約要半個小時。」
「等不及了!」王賁泉急速地說道,「北平行轅留守處立刻會通知他去開會,我將事情告訴你,你一定要在他開會前詳細轉告!」
謝培東:「您說,我記。」
王賁泉的聲音更急了:「不能筆記,用心記下來!」
謝培東:「知道了,請說吧。」
顧維鈞宅邸曾可達住處。
「是我,我是可達,建豐同志。」曾可達抓住話筒,等了一夜,終於等來了建豐同志的電話。
「出大事了,知道嗎?」電話裡建豐的聲音有些近於悲憤。
「出什麼大事了?建豐同志,和我們的工作有關嗎?」曾可達露出了驚恐。
「客觀上有關,主觀上不要你們負責。美國人突然照會,一億七千萬美元的第一批援助物資突然停在了公海邊,沒有進港。昨晚司徒雷登給美國政府打的報告!」建豐同志電話裡的聲音像海上吹來的寒風。
曾可達臉都白了:「我正要向你報告,昨晚陳繼承下令抓了梁經綸和學生,是不是何其滄向司徒雷登告了狀?」
建豐同志電話裡的聲音:「比這更嚴重。是李宗仁那邊給美國人通的消息。」
「這個老東西!他想取代總統嗎?!」曾可達罵得十分悲憤。
「司徒雷登那些美國人想扶植李宗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自己人不爭氣,讓人家有機可乘呀……」建豐電話裡的聲音轉作淒涼,「我們的反貪腐行動好不容易得到了美國政府的肯定,卻又被陳繼承那些人昨晚的抓捕行動一錘子砸了,抓學生,還抓了我們自己的人。能不被人家利用嗎?就是剛才,李宗仁向總統建議要召開反貪腐的緊急會議,總統還不得不答應。記住,會議的名單中有你,代表國防部調查組堅定表態,加大追查民調物資貪腐的力度!」
曾可達:「請問建豐同志如何加大力度?」
建豐在電話那邊的聲音露出了「鐵血」的強硬:「批捕馬漢山和民調會涉案人員,查北平分行的賬!這件事,你開完會後立刻交給方孟敖大隊去辦。然後以我的名義把徐鐵英和保密局北平站的站長王蒲忱叫到你那裡碰頭,命令中統和軍統秘密調查北平行轅留守處,兩件事:一件是李宗仁和他的人有沒有跟共產黨秘密和談!還有一件,李宗仁手下的人也有貪污,徹查出來,直接報我!」
「是!」曾可達大聲答道,緊跟著提出最後一個問題,「建豐同志,據我們調查,徐鐵英和中央黨部就與民調會的貪污案有關。牽涉到他們,查不查?怎麼查?」
建豐心裡顯然早有安排,當即答道:「腐敗,首先是黨內的腐敗。可已經積重難返,戡亂XX時期,牽涉黨產暫時只能姑息。但也絕不能讓他們扛著黨產的招牌,私人貪腐!徐鐵英就是這樣的人!你代表我敲打他一下,讓他明白,立刻停止貪腐,真誠配合我們。倘若再玩弄陰謀,下一個批捕的可能就是他!」
「可達明白!」
這邊,謝培東也接完了電話。
他急速地推開辦公室門,走到樓梯口,就看見了坐在客廳的方孟韋。
方孟韋警服筆挺,身旁放著一口大皮箱,一口籐編箱,這是要搬出家去!
方孟韋顯然是在等著謝培東,跟他交代一句,然後離家。這時望見了姑爹,立刻站了起來。
謝培東瞟了一眼他腳旁的兩隻箱子,再望他時臉色特別凝重:「上來吧。」轉身走進辦公室門。
就在辦公室門口,謝培東望著方孟韋:「想搬出去?」
方孟韋點了下頭。
謝培東:「因為木蘭?」
方孟韋沉默了一會兒,這次頭點得很輕。
「聽著。」謝培東緊盯著他,「你大哥給你爸的壓力已經很大了,接下來還會更大。你不能再給你爸加壓。箱子放在家裡,立刻開車去小媽家,接上行長到行轅留守處開會。」
方孟韋這才抬起了頭:「出什麼事了?」
謝培東:「剛才我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南京央行打來的,一個是行轅留守處打來的。美國人突然照會暫停了一億七千萬美元的援助,事情因北平而起,理由是指責政府有人在繼續貪污他們的援助。」
方孟韋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才一個晚上怎麼會有這樣的變化?」
謝培東:「聽說是昨晚陳繼承抓了抗議民調會的學生,還抓了何校長的助理,就是那個梁經綸。李副總統出面也沒有解決問題。事情捅到了美國大使館。」
方孟韋一時心裡五味雜陳:「這個梁經綸到底是什麼人?!」
謝培東:「不要再糾纏那個梁經綸的事了。我會在家裡開導木蘭。接到行長時,情緒輕鬆些。」
「我去了,姑爹。」方孟韋轉身走向樓梯,背影是那樣孤獨。
謝培東站在門口,望著方孟韋走出了客廳的大門。
接著,他的目光轉望向二樓那一邊女兒的房間。
燕大何宅院內梁經綸住處。
「謝木蘭同學的事我們今天不說了,好嗎?」這裡,梁經綸在深望著不看他的何孝鈺。
何孝鈺:「方孟敖再問我,我怎麼回答?」
「告訴他,梁先生是獨身主義。」忍心說出這句話,梁經綸望向了窗外。
何孝鈺倏地抬起了眼,她深深地望著梁經綸。
梁經綸的目光又從窗外收了回來,看向望著自己的何孝鈺:「陳夢家的那首《一朵野花》還能背嗎?」
何孝鈺眼眶濕了,她能背,卻搖了搖頭。
梁經綸:「我背第一段,你接著背第二段。就算陪我吧。」
不再看何孝鈺,梁經綸輕輕站了起來,在屬於他的那片小小的空間慢慢踱了起來,長衫又能飄拂了,用他那特有的磁性的聲調,帶著幾分江南的口音,吟誦起那首他們都曾經深愛的詩。
一朵野花在荒原裡開了又落了,
不想到這小生命,向著太陽發笑,
上帝給他的聰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歡喜,他的詩,在風前輕搖。
何孝鈺依然沉默,梁經綸的長衫便依然飄拂。
何孝鈺的眼中,那長衫彷彿即刻便將飄拂得無影無蹤,她害怕了,輕聲開始背誦第二段:
一朵野花在荒原裡開了又落了,
他看見春天,看不見自己的渺小,
聽慣風的溫柔,聽慣風的怒號,
就連他自己的夢也容易忘掉。
長衫停止了飄拂,活生生的梁經綸依然站在面前。
「這首詩以後就屬於方孟敖了。」梁經綸的聲音在何孝鈺聽來是那樣遙遠。
「這也是組織的決定嗎?」何孝鈺倏地站起來。
梁經綸又望向了她,定定地望著她:「不是。是我的建議。」
何孝鈺:「什麼建議?你可不可以說明白些?」
梁經綸又移開了目光:「學聯的鬥爭需要方孟敖,北平人民的生存需要方孟敖。你去接觸的方孟敖必須是真實的方孟敖。你必須知道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
何孝鈺:「那你就不用說了,我知道他喜歡什麼。」
梁經綸:「他喜歡什麼?」
何孝鈺:「喜歡喝酒,喜歡抽煙,凡是男人的壞毛病他都喜歡。」
梁經綸輕輕搖了搖頭:「優點呢?為什麼不說他的長處?」
何孝鈺:「他喜歡音樂,喜歡西洋的美聲,而且唱得很好。」
梁經綸閉上了眼:「還有呢?」
何孝鈺:「還喜歡唱民歌,一首《月圓花好》,能唱得讓人感動。」
梁經綸仍然閉著眼:「還有呢?」
何孝鈺咬了咬嘴唇:「還喜歡把汽車開得像飛機一樣快,隨時可能撞上人,也可能撞上任何東西。」
梁經綸睜開了眼:「還有呢?」
何孝鈺:「不知道了。等我知道了,我會告訴你。」
梁經綸沉默了片刻:「我告訴你吧。他還喜歡詩。喜歡泰戈爾的詩,後來又喜歡上了新月派的詩。特別喜歡的就有剛才那首《一朵野花》……還有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卞之琳的《斷章》……孝鈺,你要把新月派的詩都背誦下來。」
何孝鈺:「還有嗎?」
梁經綸:「還有就是他不喜歡人家總順著他。」
何孝鈺:「還有嗎?」
梁經綸:「我能告訴你的也就這麼多了。」
何孝鈺:「我明白了。我能不能也向你提個要求?」
梁經綸:「當然可以。」
何孝鈺:「以後,除了跟工作有關的事,方孟敖還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我能不能不告訴你?」
梁經綸是這樣想看此刻的何孝鈺,目光轉過去時卻望向了窗外,嘴裡突然迸出兩個字:「可以。」
說完,他的長衫帶著風飄拂出了門外。
何孝鈺的眼淚終於流出來了,怔怔地站了片刻,突然聽見院子裡父親的聲音:「孝鈺呢?」
她急忙拿出手絹印干了眼淚,向窗外望去。
父親和方孟敖,還有梁經綸都已站在院內。
她輕輕地深吸了一口氣,走出了這間小屋的門。
何宅院門外保護方孟敖的青年軍都挺得筆直,望著一輛剛開來的別克轎車,那輛轎車的車頭上插著一面中華民國的小國旗!
在北平誰都認識,這是李宗仁副總統的專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