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力是多少?」曾可達以會議主持人的身份再不給徐鐵英面子,「美國人的情報可不是吃素的,還有共產黨的『諜匪』。貪了多少,哪些人都有份兒,我們查不出來,人家可有數據。如果一千萬美元,我們追出的是一百萬,甚至一百萬都不到,徐局長,這恐怕交不了差吧。這樣說吧,我先代表建豐同志同意你去審民調會那些人,你說能追出多少贓款?」
「曾督察。」徐鐵英不能再忍耐了,「你給個數字吧。」
「一千萬美元!」曾可達直接回答,「這個數字美國人應該能夠接受。」
徐鐵英笑了,笑得絲毫不掩飾對抗:「你審吧。我配合你。」
「你當然應該配合,必須配合!」曾可達加重了語氣,「這是建豐同志的原話。王站長,我的意見仍然讓方孟敖徹查民調會,查到背後的人,不管是哪一級,哪個部門,我們都要配合。你的意見呢?」
王蒲忱想把煙按熄,可茶几上又無煙缸,便拿起了自己那個茶蓋,從茶杯裡倒進了一點兒水,濕滅了煙頭,這才答道:「我配合反腐,更重要的是XX。方孟敖及其大隊真能查出貪腐那是國防部調查組的期待。我代表國防部保密局,建議從北平站挑選一個班的人,暫時改裝為青年軍,編入鄭營長那個排,監督方孟敖及其大隊,既查貪腐,也要嚴防共黨滲入。」
「我同意,報建豐同志批准。」曾可達又望向徐鐵英,「徐局長是否還反對國防部稽查大隊執行審案?」
徐鐵英:「我反對的不是國防部稽查大隊,而是有共黨嫌疑的人!那個梁經綸擺明了就是煽動學潮的共黨嫌疑犯!方孟敖跟馬漢山聯手逼迫王站長放人,這個情況向南京匯報沒有?讓方孟敖審馬漢山,我代表全國黨員通訊局首先表示反對。我會將我的意見報告葉局長並陳部長。」
曾可達知道這是短兵相接了,可方孟敖的行為他自己心裡本就無底,報上去很可能會引起上層意見分歧,除非建豐同志態度堅定。他望向了王蒲忱:「王站長是不是也要請示你們毛局長,確定由誰來審訊民調會?」
王蒲忱又從口袋裡掏煙了,這回沒有掏火柴,只是拿著煙:「我就不單獨請示了吧。上邊決定由誰來審都行,我都配合。」
「那徐局長就抓緊請示吧。」曾可達站了起來,「方孟敖估計也快到民調會了,我這就過去,佈置將馬漢山及其所有涉案人員帶到稽查大隊軍營羈押。南京給我們的時間可只有三天。如果有人故意干擾辦案,三天不能給南京一個滿意的答覆,讓美國人立刻恢復援助,下一個批捕的就是他!」
徐鐵英倏地站起,扯了一下衣服下擺,逕直走了出去。
徐鐵英的車在北平城內還沒有開得這樣快過,司機也顯出了本事,從大街轉入方邸的胡同仍未減速,方向盤一打,就駛了進去。
車停了,停得有些急,後座的徐鐵英也只盯了一眼前座的司機,沒有等他開門,自己開了門便下了車,緊接著便愣在了那裡。
方邸大門外停著一輛車,一輛小吉普,方孟敖就站在車旁!
徐鐵英不可能再退回車內,因為方孟敖已經看見了他,卻只瞟了他一眼,自顧自開了他那輛吉普的後車門,只聽他叫道:「該醒了,到了。」
「能把你的水壺給我嗎?」何孝鈺真的在車裡睡了一覺,卻又不立刻下車,向方孟敖要水壺。
方孟敖怔了一下,從前座拿起他的軍用水壺擰開蓋子遞了過去。
何孝鈺的手伸到車外,接過水壺,又一隻手伸了出來,拿著手絹,將水壺的水倒向手絹。
徐鐵英好不焦躁,只得望向街口那邊。
何孝鈺浸濕了手絹,在車內擦了臉,攏好了頭髮,套上髮箍,這才下了車,再不看方孟敖,向大門走了進去。
「徐局長。」方孟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徐鐵英回過頭,裝出長輩的笑容:「就應該這樣,整天工作,也該考慮自己的生活。」
方孟敖:「你的車似乎應該倒一下,讓我出去。」
「方大隊長不進去了?」徐鐵英只問了一句,接著便對司機:「倒車!」
方邸一層客廳裡,蔡媽迎住了何孝鈺,向二樓喊道:「老爺、夫人,何小姐來了!」
茶不思、飯不想、頭也不梳,躺在自己房間裡的謝木蘭立刻從床上坐起來。
走到門邊,她的手剛伸到暗鎖的把手又縮回去了,怔怔地站在門邊出了會兒神,轉身走向裡邊的衛生間。
方步亭又脫了上衣,趴在臥室的床上,背上滿是火罐。
程小雲站在床邊望向床邊的謝培東,謝培東也在望著她。
「孝鈺是來找木蘭的。培東,你去,開了鎖吧。」方步亭趴在床上說道。
「唉!」謝培東歎了口氣,走了出去。
「謝叔叔好。」何孝鈺望著走下樓梯的謝培東。
謝培東:「來看木蘭的吧?」
「是。」何孝鈺見謝培東已經走到面前,低聲說道,「方孟敖送我來的。」
謝培東眼中閃過一道亮光,望著她。
何孝鈺神情的低落立刻減弱了謝培東眼中的光亮,接著說道:「我先去看木蘭吧。」
謝培東點了下頭,將鑰匙遞給了她。
何孝鈺上樓時與謝培東擦身而過用更低的聲音:「徐鐵英來了。」
何孝鈺上了樓。
徐鐵英出現在客廳門口,笑道:「謝襄理呀,你們行長在嗎?」說著便往裡走。
謝培東還是迎了過去:「拔火罐呢。」
「病了?剛才開會好像還挺好嘛。」徐鐵英四處張望。
謝培東:「是中了暑。徐局長如無要緊的事,能不能改個時間?」
徐鐵英十分嚴肅:「事情往往就誤在時間上。有時候十分鐘就能誤了一條人命。我現在必須見你們行長。」
「那徐局長請坐,請稍候。」謝培東伸了下手,「蔡媽,給徐局長上茶!」
謝木蘭匆忙梳洗了,換了件衣服,看著站在自己房間門口的何孝鈺,臉上不自然地笑著,背後卻像有一根根芒刺。
何孝鈺進了門,又輕輕關了門,見她仍然站在原地,淡淡笑道:「有什麼秘密怕我看見?」
謝木蘭只好招呼她,讓開了身子,露出窗邊桌上紗罩裡一口未動的早餐:「胃疼,不想吃東西。」
何孝鈺走到桌前坐下:「我也沒吃早餐呢,陪我吃點兒吧。」
謝木蘭以為她在為自己掩飾尷尬:「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沒吃早餐?」
何孝鈺已經揭開了紗罩:「不到七點你大哥就開車拉我出去兜風了,他不餓,以為人家也不餓。我能吃嗎?」
「吃吧。我陪你吃。」謝木蘭臉上立刻有了光澤,在另一邊坐了下來,「是我大哥送你來的?」
「嗯。」何孝鈺喝了一口牛奶。
謝木蘭也立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
接著,兩個人又無話了。
客廳裡的徐鐵英站起來,望向二樓走廊。
方步亭依然衣冠楚楚,髮型整潔,臉上顯然是用滾燙的毛巾擦過,因此並無多少病容。眼中似有徐鐵英,似無徐鐵英,徐步走到辦公室前的樓梯口,才站定,望向徐鐵英:「請到辦公室談吧。」
徐鐵英也回以幾分矜持,點了下頭,不疾不徐走向樓梯。
走進二樓行長辦公室,方步亭在窗前圓桌旁的籐椅邊站住了,目光望著另一把空著的籐椅,沒有說話,也就是沒有邀請徐鐵英入座。
徐鐵英站在室中,竭力端著的那幾分矜持立刻沒有了。
方步亭還在望著那把椅子,眼神不像在看椅子,倒像看著椅子上坐著的人——椅子上並沒有人!
徐鐵英眼前一花,閃過那天坐在這把椅子上的崔中石!
方步亭的厲害不是他們中統的那種厲害,但見他從自己平時靠窗能看見院子的那把專坐的籐椅前離開,走到了崔中石曾經坐過的那把籐椅前,在那裡坐下,這才說話:「剛才謝襄理說徐局長有要緊的事找我,請坐,請說。」
徐鐵英走過去,坐的還是當時那把椅子,面對的卻已經是方步亭:「方行長,我是違反紀律來的。剛才曾可達代表國防部調查組把我和軍統的王蒲忱叫去了,傳達了鐵血救國會的秘密指示。下手狠哪,第一個牽涉的就是你!我本來應該先去報告葉秀峰局長和陳立夫部長,但覺得還是必須先告訴你。」
方步亭:「牽涉我,就不要告訴我。」
徐鐵英:「不是只為了你。牽涉到太多的人,包括央行,包括宋家、孔家。方行長,不為自己,為了上峰,為了朋友,很多人的身家性命,我們不能再負氣,必須同舟共濟!」
方步亭露出一絲冷笑:「央行的船、我家裡的船都已經被你們打破了,怎麼同舟共濟?」
徐鐵英:「大家的船都是破的。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修補,修補!方行長同意我的看法嗎?」
方步亭:「既然是你的看法,我也不能阻止你談。」
徐鐵英:「他們要抓人了,接著就是殺人。突破口是馬漢山,負責審訊的是方孟敖,您的大公子!崔中石是馬漢山執行的,孟敖已經昏了頭,誰都會抓,誰都會殺!三綱五常都沒有了……」
「你是擔心我們家人倫巨變?」方步亭打斷了他,「『八一三』我為了保住別人的財富拋妻棄子,已經壞了人倫。現在我的兒子真要來抓我、殺我,那也是我的報應。徐局長,你的看法要是談完了,就該去向你的上峰報告了。」說著站了起來。
徐鐵英跟著站了起來:「那就不談看法了。我提一條建議,切實可行。由我接手審訊馬漢山民調會,遏止局面惡化。我能說服葉局長和陳部長,請方行長考慮向宋先生和孔先生匯報一下。我們兩方面聯手就能壓住鐵血救國會,他們也就不能再利用孟敖了。這不只是為了我們好,也是為了孟敖好。」
方步亭在沉思。
徐鐵英殷切地望著他,終於看到他又坐下了。
老的在過坎,小的也在過坎。謝木蘭望著何孝鈺:「我不會再衝動,可我不能夠就這樣被他們關在家裡,我得跟同學們在一起,就是為了跟同學們在一起……」
何孝鈺望著她,竭力用平靜理解的目光望著她,幫她掩飾眼神中的閃爍。
謝木蘭反而又不敢望何孝鈺的眼了,低聲地:「主要是我爸。他們都說我大爸厲害,在我們家其實最厲害的是我爸。現在能夠說服他的只有你了,說我跟你在一起,我爸一定會答應你……」
何孝鈺:「我可以幫你去說,但謝叔叔不一定會聽我的。」
「謝謝你了,孝鈺!」謝木蘭立刻跳了起來,「現在就去幫我說吧!」
何孝鈺望著她,一陣憐憫湧上心頭,是在可憐謝木蘭,還是在可憐自己,她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