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培東手一揮:「那就讓她恨我好了。不只是她,包括絕大多數追求進步的學生,黨組織都有清醒的認識,也有明確的指示,肯定他們的進步熱情,不鼓勵他們的盲目衝動。他們不像你,不可能成為組織發展的對象。」
何孝鈺真是心緒紛紜:「那我怎麼去回答她?」
謝培東:「你不用回答她,我來回答。」
雨點終於下來了。
謝培東立刻站起,何孝鈺跟著站起來。
謝培東大步走出竹林:「小李!」
方步亭那個司機坐在前院大門簷下正跟守門的說話,聞聲轉頭,看見了雨點中的謝襄理和何小姐,叫了一聲「哎喲!」抄起備好的雨傘,飛跑了過來,趕緊撐開遮在謝培東和何孝鈺頭上,將二人接到了大門簷下。
謝培東:「開車,送何小姐回家。」
「好勒!」那李司機應道。
謝培東:「大雨天,開慢些,注意安全。」
「您放心。」
李司機的雨傘護著何孝鈺走出了大門。
謝培東站在那裡目送。
暴雨擊打著傘頂已經到了停在門外的車邊。
後座門拉開的那一剎那,何孝鈺回頭一瞥。
她看見依然站在大門內擺手的謝培東,又看到他背後已在雨中的洋樓,不知為何,驀然一陣心酸。
謝培東向她揮手,示意她趕快上車。
何孝鈺不敢再看,轉頭進了車門。
後座門關了,雨幕中的傘飄到了前座駕駛門。
暴雨中的車像一隻小船,慢慢向胡同口倒去,轉眼不見了。
謝培東依然站在大門內的簷下。
「襄理,行長叫您。」
謝培東這才回頭,是蔡媽舉著傘站在背後。
「行長,你叫我?」謝培東進辦公室的門時,又跺了跺濕鞋,接著便感到了窗外撲面吹來的風,雨聲震耳,發現窗門依然開著。
徐鐵英已經帶笑站起來了。
方步亭依然坐著:「是徐局長有事叫你一起來商量。」
謝培東只匆忙向徐鐵英點了下頭便快步向窗前走去,沉著臉盯了一眼方步亭,說道:「剛拔的火罐,怎麼還吹風?」
飛快地關了窗門,雨聲立時小了。
徐鐵英見這時的方步亭坐在那裡受著責備反倒像一個犯了過錯的孩子,等謝培東轉過身時對他更加客氣了:「不怪你們行長,是我大意了,謝襄理請坐。」
謝培東在規矩上絲毫不亂,過去攙著方步亭的手臂:「行長,你坐到自己椅子上去。」
方步亭又乖乖地讓他攙著,坐回到自己的專椅上去了。
謝培東站到方步亭剛坐的那把椅子邊,這才轉對徐鐵英:「徐局長請坐。」
徐鐵英點著頭,還是等著謝培東一同坐下了。
「我說?」徐鐵英又望了一眼方步亭,得到默許,轉對謝培東,「謝襄理也知道,事情已經很急了。我剛才跟你們行長取得了高度一致的認同,不能讓孟敖再被任何人利用。民調會的案子必須由我來審,北平分行的賬必須由你來查,辦幾個人,清出一些贓款向南京做個交代,讓美國人趕緊恢復援助。關鍵是口徑必須統一。」
說到這裡徐鐵英先停了下來,又望了一眼方步亭。
方步亭望向謝培東。
謝培東知道下面的話至關重要,點了下頭,對徐鐵英:「我在聽,徐局長請說就是。」
徐鐵英:「整個案子的實情是,崔中石被民調會馬漢山那些貪員和空軍侯俊堂那些敗類買通了,瞞著北平分行,通過黑市交易走私倒賣美援物資,貪污非法利潤。方行長察覺後及時通報了我,我抓捕了崔中石,卻被馬漢山帶著他軍統的舊部劫到西山殺人滅口了。所幸崔中石掌管的賬目被及時繳獲,經謝襄理清查,貪款是三百二十萬美元!」
「三百二十萬?」謝培東望著徐鐵英,又望向方步亭,「這個數字怎麼得出來的?且不說賬難做,落實到人向誰追繳現金?」
方步亭:「不要急,先聽徐局長說完。」
「曾可達要追繳的可是一千萬!」徐鐵英說到這裡顯得十分氣憤,「一千美元買一條命都算貴的了,一千萬美元是多少條人命?他不查,倒叫孟敖查,少說也有一萬個人在等著跟孟敖拚命!為了爭寵,借刀殺人,我們兩敗俱傷,他們坐享功成!不用共產黨來打,就曾可達這些人也會把黨國滅了!」
說到這裡,黑沉沉的窗外扯下一道長長的閃電,接著從天邊傳來一連串雷聲。雨下得更大了。
雨幕連天,雨聲撼地。
西北郊稽查大隊軍營大坪上,二十個稽查大隊的飛行員都光著上身卻穿著軍褲皮靴,兩米一個,排成一排站在雨中。
每個飛行員的對面都站著一位民調會的人,有西裝,有中山裝,全濕透了粘在身上。
這種一對一的審問,也只有方孟敖大隊想得出來。
「多少?一萬美元?」郭晉陽大聲地反問對面的王科長。
「一千!郭長官,我說的是一千!」王科長已經被雨打得不行了,卻又急得必須大聲辯白。
「什麼?你說的是十萬?」郭晉陽立刻給他加了十倍。
「不是呀……」王科長被一大口雨水嗆住了。
「一百萬?」郭晉陽又給他翻了十倍。
「我不說了……」王科長扛不住了。
「你願意了……」郭晉陽大聲吼著表揚。
「槍、槍斃我吧……」王科長再也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到雨地上,雙手抱著頭,除死無大禍。
郭晉陽雙手抱臂依然挺立在雨中,一動不動。
「你說什麼?五千六?是美元還是銀元?」
「剛說的兩萬,怎麼又是一萬九了!」
「再說一遍,三萬還是四萬?」
大雨中一路吼問,那些民調會的人全都要崩潰了。
謝培東已經把辦公室的燈都開了,接著搬來幾本賬冊,走回圓桌邊,把賬冊放到桌上。
他找出其中一本賬冊,仔細翻著,一邊說道:「照徐局長剛才的說法,三百二十萬美元也是三千二百個人,怎麼查,賬上也查不出這個數來。」
徐鐵英耐心地賠了個笑:「這也就是個說法。人跟人身價不一樣。馬漢山一個人怎麼也得值五十萬,民調會一個科長怎麼也值五萬。還有北平其他部門一些人,軍方一些人,一萬、兩萬、十萬,身價不等。往死裡追就能追出三百二十萬。」
謝培東:「為什麼一定是三百二十萬?」
徐鐵英這次不回答了,望向了方步亭,讓他來答。
方步亭歎了口氣接言道:「我剛才向央行問清楚了,美方這次停止援助還有個重要原因。這些人貪得昏了頭,竟將美國駐華公司應得的一千七百多萬利潤也吞了!美國在上海的公司正好抓住『七五』發生的事件點了北平方面的名,指出北平民調會就侵吞了他們三百二十萬。司徒雷登對國府本就成見很深,現在有了美國駐華公司的指控,向華盛頓再一報告,美國政府還不停了美援?兩頭起火,先滅大頭吧,只能追出三百二十萬給美國駐華的公司。」
謝培東嚴肅地聽著,還像以往一樣,在方步亭交底時,不立刻表態,而是沉思。
方步亭在等著他思考。
徐鐵英也只能看著他思考。
謝培東心裡雪一般明白,北平所貪的民生物資贓款共有一千萬美元,孔家揚子公司和宋家孚中公司佔六百萬,徐鐵英從侯俊堂那邊暗吞了八十萬,現在只追三百二十萬,賠付美國公司的也是三百二十萬,孔、宋和徐鐵英他們的六百八十萬恰巧都可以不追了。身為中共地下黨員,潛伏在金融戰線,他不信什麼天命,但這種巧合也使他不得不暗自心驚,國民黨政權的氣數確實盡了。
謝培東像是把思路理清楚了,帶著憂慮點出自己的擔心:「我這裡可以做出三百二十萬的賬,可國防部調查組點明的數目是一千萬,他們敢這樣說,就一定是得到了什麼經濟情報,認真追問起來,還有六百八十萬哪裡去了,怎麼交代?」
徐鐵英:「揚子公司、孚中公司有一條運送美援物資的船在公海沉了,空軍有兩架走私物資的飛機墜落了,天災加上人禍,損失了六百八十萬。因此我們追出的贓款就是三百二十萬。」
謝培東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點了下頭。
謝培東:「那我就做三百二十萬的賬,追回這筆錢可是徐局長的事。」
徐鐵英:「好!我這就回去給葉局長、陳部長痛陳利害,請方行長也立刻通過央行總部向宋先生和孔先生那邊說明情況。兩方面同時呈報總統,總統自然會權衡利害,阻止國防部查案,孟敖也就解脫出來了。南京指令一到,我立刻把人犯轉押到警察局審訊。關鍵是謝襄理要盡快做平那三百二十萬的賬。」
謝培東又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這次沒有立刻表態,而是望著徐鐵英問了一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話:「警察局那邊都誰參與審訊?」
徐鐵英早在等他這句話了:「方行長放心,警察局審這個案子我絕不讓孟韋沾邊。他接下來的工作我已做了調整,只負責北平市民的外勤,抓學潮的事我也不會再讓他參與。」
徐鐵英這番安排,使方步亭對他的看法終於有了轉變,一直冷冷的臉色浮出了和顏。這個人雖然貪婪心黑,到底還懂得同船共渡。一口一聲解脫孟敖自然是鬼話,可主動解脫孟韋確是人情。
「費心了。」這是方步亭今天第一次對徐鐵英說的客氣話,接著站起來。
謝培東和徐鐵英也跟著站起來。
方步亭先望了一眼謝培東,接著望向徐鐵英:「就按徐局長的意見辦吧。」
「我始終是那句話,同舟共濟。」徐鐵英說到這裡拿起帽子戴上,「時間緊,告辭了。」說著突然向方步亭敬了個禮!
方步亭沒有心理準備,被他這個禮敬得一怔,緊跟著微微還了一躬。
徐鐵英又將手伸向謝培東,跟他緊緊一握,這才走了出去。
「培東,我們送一下。」方步亭立刻說道。
「下雨,行長不要出去了。」謝培東獨自緊跟了出去。
方步亭還是跟著走出了辦公室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