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 4

  方孟韋不再看謝木蘭,盯著姑爹的眼:「姑爹,我現在就是在請求長輩,請你們不要再剝奪兒女的自由。您不會等著讓我也動手吧?請您把皮箱給我,把木蘭放下。」

  謝培東心中也在翻江倒海,此時怎一個難字了得!

  方步亭:「培東,就聽孟韋的吧……」

  謝培東提皮箱的手慢慢伸了過去,方孟韋接過了皮箱。

  謝培東又慢慢將女兒小心地豎著放下,方步亭立刻伸手過去挽住了謝木蘭的手臂。

  方孟韋目光沒看謝木蘭,話卻是對她說的:「去裡面洗個臉,我開車送你去學校。」

  謝木蘭這時反倒癡癡地仍然站在那裡。

  方孟韋:「放心,我送你到燕大門口就會離開。」

  「我沒有那個意思……」謝木蘭抹了一下眼淚,望著方孟韋,「我感謝你,小哥。」

  方孟韋嘴角一笑:「走吧。」

  說完便提著皮箱平靜地從兩個老人中間向門口走去。

  謝木蘭夢遊般跟著向門口走去。

  方步亭怔怔地望著走出房門的兩個背影。

  謝培東也怔怔地望著走出房門的兩個背影。

  腳步聲響,一兒一女已經消失在兩雙淒然的目光以外了。

  這時樓外的雨也小了,遠遠地便能聽見吉普車發動到離開的聲音。

  方步亭坐在他那把專用的沙發上。

  謝培東也坐在一旁的沙發上。

  兩個人誰也不看誰,都在那裡發呆。

  程小雲在門口出現了,收了雨傘,掛在傘架上,輕輕地走了進來。

  「孟韋都說了些什麼?」方步亭望向程小雲。

  程小雲走了過去,也坐了下來:「聽見你們在吵,他就回房間換了警服。好像只說了幾句……」

  說到這裡,她欲言又止。

  「說吧。」方步亭已不只是心焦。

  程小雲低下了頭:「都是氣頭上的話,說了一句國破家亡,又說了一句走投無路……」

  方步亭倏地站起來:「培東!」

  謝培東跟著慢慢站起來。

  方步亭:「去,直接給孔先生和宋先生辦公室打電話!」

  下午四時許,風雨都停了,儘管滿地泥濘,一隻隻車輪還是在鏡面上洶洶地閃碾過去。

  稽查大隊軍營大坪上,二十個依然光著上身站在那裡的飛行員同時警覺地向大門方向望去。

  坐在泥地上那幾十個民調會的人雖已渾身泥污筋疲力盡,這時也都睜大了眼望向大門那邊。

  兩輛美式軍用中吉普在前,跟著是兩輛美式軍用小吉普,後面是三輛美式軍用十輪大卡車,進了大門車速依然不減,直馳向大坪。

  陳長武立刻對身邊的郭晉陽:「是陳繼承派來的。快去報告隊長!」

  郭晉陽立刻向營房大步走去。

  車隊直開到離這些人幾米處才猛地停下。

  第一輛中吉普前座下來的是那個特務營長,跟著跳下來的是國軍第四兵團特務營精挑的十個特務兵。

  第二輛中吉普前座下來的是軍統那個執行組長,跟著跳下來的是軍統執行組十個行動組員。

  第一輛小吉普前座下來的是孫秘書,打開後座車門,徐鐵英下了車。

  第二輛小吉普後座車門直接開了,王蒲忱下了車。

  從三輛十輪大卡車上跳下來的全是北平警備司令部的憲兵,一色鋼盔大皮靴,卡賓衝鋒鎗。

  從大門到整個軍營周邊,跑步聲中,三卡車的憲兵都已佈崗站住了。

  徐鐵英和王蒲忱在前,特務營長和軍統的執行組長帶領特務營的特務兵和軍統行動隊員跟著走到了陳長武他們面前。

  那個特務營長和執行組長大聲呵斥依然坐在地上的那群民調會的人:「起來!都站起來!」

  「不許動!」陳長武緊跟著喝住了那些剛想站起的人。

  特務營長、執行組長和他們帶著的人立刻逼了過去。

  陳長武和飛行員們也立刻迎了過來。

  兩邊的人眼看就要衝突起來。

  「都不要動!」徐鐵英喝住了自己這邊的人,接著望向陳長武,「你們方大隊長呢?」

  陳長武:「報告去了。」

  徐鐵英又把目光向坐在地上的那些民調會的人掃去。

  身上是泥污,臉上也是泥污,一個個都只能看見兩隻眼睛,頗難辨認,但徐鐵英還是看出了,這些人裡沒有馬漢山。

  徐鐵英又問陳長武:「馬局長呢?」

  陳長武:「跟我們大隊長在一起。」

  郭晉陽從營房出來了,大步走到陳長武面前:「大隊長問,都是些什麼人,來幹什麼,有沒有國防部的指令?」

  陳長武望向徐鐵英。

  徐鐵英當然知道這時必須自己去面對了,可也不能一個人去,便望向王蒲忱:「南京方面的指令是下給我們的,能代表國防部的是你們保密局。王站長,我們去帶馬漢山吧。」

  王蒲忱又抽煙了,抽煙便咳,咳了幾聲才回答道:「走吧。」

  徐鐵英便又對陳長武:「南京方面有指令,領我們去見方大隊長。」

  陳長武和郭晉陽還有身邊的邵元剛碰了個眼神,三人默契了意見。

  陳長武這才對郭晉陽:「你領徐局長和這位長官去見隊長吧。」

  郭晉陽:「二位長官請吧。」

  郭晉陽領著徐鐵英和王蒲忱向營房走去。

  那個特務營長和執行組長也緊跟了過去。

  陳長武和邵元剛立刻攔住了特務營長和執行組長:「長官們的事,你們跟去幹什麼?」

  徐鐵英停住了腳步:「南京的指令就是要他們執行,跟著來。」

  陳長武和邵元剛又交換了一下眼神:「那好,我們陪著去。」

  一行六人走向營房。

  北平顧維鈞宅邸曾可達住處。

  和今天的天氣一樣,情況一日數變,曾可達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

  拿著電話,心裡急說話還不得不耐著煩:「王秘書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接到了南京的指令,我卻沒有得到建豐同志的指示。很快方孟敖就會問我,那些人應不應該讓他們帶走,我怎麼回話?」

  對方王秘書的聲音這次顯然也有些急:「建豐同志也是剛得到的消息,立刻去了總統官邸。走的時候說了,你要是來電話,叫你先沉住氣。他見了總統後,有可能會直接給你打電話。」

  曾可達:「說沒說把人交給他們?」

  對方王秘書的聲音:「沒有明確指示。我聽建豐同志的語氣,是讓你們先拖一拖。」

  曾可達:「我明白了。」

  明是明白了,可接下來怎麼辦?曾可達放下電話站在那裡想。

  稽查大隊營房方孟敖房間。

  這裡的情景倒絲毫沒有緊張的氣氛,相反讓徐鐵英既尷尬又暗惱。

  方孟敖坐在椅子上,馬漢山也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徐鐵英和王蒲忱卻站著。

  方孟敖拿著那份指令在看,馬漢山卻把眼睛望向窗外,兩個人都不瞧自己和王蒲忱。

  王蒲忱反倒沒有任何表情,細長的手指又拈出了一支煙,對著原來那個還沒有吸完的煙蒂點燃了。只管吸煙,只管咳嗽。

  那個特務營長和執行組長被陳長武和邵元剛擋在門外,也是站著,一臉的不耐煩,想看房裡的狀況,偏又被兩個高大的身軀並肩擋住了門。

  「看完了?」徐鐵英問方孟敖。

  方孟敖將那紙軍令放在腿上,卻沒直接回答徐鐵英,向門外說道:「陳長武。」

  「有!」陳長武在門外答道。

  方孟敖:「搬兩把凳子進來,給兩位長官坐。」

  「是!」

  陳長武一手提著一把凳子走進來,擺在房裡:「兩位長官請坐。」說完又走了出去。

  徐鐵英和王蒲忱這才有了座,坐了下來。

  「這道軍令是給你們下的,對我不管用。」方孟敖這才說上正題。

  徐鐵英沉著臉:「清清楚楚,國防部的軍令,民調會涉案人員一律交給我們警察局審訊。對你怎麼不管用?」

  一直假裝望著窗外的馬漢山這時零碎動了一下,忍不住望了一眼方孟敖。

  方孟敖:「我們是國防部調查組稽查大隊。這道軍令卻沒有一個字是下給我們調查組的,當然不管用。」

  徐鐵英:「國防部調查組歸誰管?國防部的軍令一定要下給你們調查組嗎?」

  方孟敖:「問得對。國防部調查組是國防部成立的,從我們手裡要人,卻不給我們下指令。說句徐局長不愛聽的話,你聽不聽?」

  徐鐵英:「你說。」

  方孟敖將那張指令遞還給他:「這道軍令是假的。」

  徐鐵英倏地站起來:「方大隊長,開玩笑也不是這樣開的!誰敢偽造國防部的軍令,殺頭的罪!你敢嗎?」

  方孟敖卻不動氣:「什麼事都有人敢做。也許你這道軍令蓋的真是國防部的大印,但這件事有假。」

  徐鐵英也就拿方孟敖無可奈何,壓住了氣,說道:「電話就在你身邊,你可以立刻給你們曾督察打過去問。」

  方孟敖:「我執行任務從來不問。真要我幹什麼上邊會跟我說。」

  徐鐵英:「那好,你不打,我打!」

  曾可達的辦公桌上兩部電話,同樣顯眼的是電話旁擺了一本線裝書,也沒翻開,封面上赫然印著《曾文正公文集》。

  曾可達這時就端坐在「曾文正公」面前,閉著眼睛在等電話,他需要靜氣功夫。

  電話鈴響了!

  曾可達眼皮動了一下,有意不急著去接,在心裡默念著:「要有靜氣,要有靜氣。」這才睜開了眼,可很快又沒有靜氣了,他看清了在響著的那部電話是北平內線。接還是不接?他慢慢提起了話筒放到耳邊卻不吭聲。

  對方的聲音倒很大:「曾督察嗎?我是徐鐵英呀。」

  曾可達依然不吭聲。

  對方的聲音更大了:「曾督察嗎?請說話,說話!」

  曾可達用另一隻手將機鍵按了,剛要將話筒往上擱,又不擱了,放在桌上。

  那部電話便是長長的占線聲!

  稽查大隊營房方孟敖房間。

  方孟敖聽覺是何等敏銳,立刻知道了對方曾可達沒有接徐鐵英的茬兒,偏又問道:「曾督察怎麼說?」

  徐鐵英放下了話筒,知道再有氣此時也不能跟方孟敖撒,答道:「給他面子問他一聲,按規矩我們完全可以不理他。軍令上既有國防部的大印,還有主管的秦次長親筆批文。方大隊長,我們從來不想跟你過不去,希望你也不要讓我們為難。」

《北平無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