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 3

  王蒲忱懨懨地望著他的臉:「忘記問了,你叫什麼名字?」

  孫秘書愣在那裡。

  冷冷地扔下這句問話,王蒲忱根本不需他回答,轉身向門衛室方向走去。

  孫秘書閉了一下眼,睜開後悲壯地走回營房門前,釘子般站著。

  顧維鈞宅邸王副官房間。

  門緊閉著,窗簾緊拉著,王副官在電台前還戴著耳機,在譯著第二頁電文。

  曾可達已在緊張地看第一頁電文。

  那頁右上角用紅字標著「絕密」的電文,便顯出這份電文與慣用的電文格式上的差別!

  這一頁電文只標著三個代號。

  第一行赫然九個字是行動代號——「行動代號『孔雀東南飛』」!

  第二行的人員代號卻讓曾可達一怔——「方孟敖代號焦仲卿」!

  第三行的人員代號也讓曾可達一怔——「梁經綸代號劉蘭芝」!

  「譯完了嗎?」他流著汗催問王副官。

  「第二頁快了。」王副官停下筆轉頭回道,「後面還有三頁。」

  「趕緊譯!」

  「是!」

  曾可達將身子俯了過去,急看王副官還未譯完的第二頁電文。

  第二頁第一行赫然標著——「行動計劃」!

  以下頻繁出現的便是那兩個陌生的代號——「焦仲卿」「劉蘭芝」!

  王副官將譯完的第二頁遞給曾可達時,曾可達已經俯在他身後看完了第二頁的內容:「抓緊譯完後面三頁!」

  「是!」

  曾可達還是那個姿勢,緊盯著王副官的筆。

  第三頁電文出現的幾個名詞讓曾可達有些茫然。

  ——「新月派」!

  ——「太陽吟」!

  ——「聞一多」!

  ——「朱自清」!

  稽查大隊營房方孟敖房間。

  已經被秘密取了代號的方孟敖,依然看不見他背後發生的一切,一如既往地喜歡光明,二十平方米的房間用的是一盞兩百瓦的燈,和外面大坪一樣,亮如白晝。

  方孟敖的一隻大手,三罐可口可樂一掌抓著,大拇指間還夾著一瓶法國干紅,一把擺到桌上。

  馬漢山已經坐回到原來的椅子上。

  徐鐵英雖早被「釋放」了,卻依然形同軟禁,被迫坐在馬漢山對面桌前的凳子上。

  不願對視的兩雙眼這時都在看著方孟敖一個人在遊戲般忙著!

  「啪」的一聲,紅酒瓶塞被方孟敖手裡的一把多功能瑞士小軍刀啟開了!

  三個軍用的草綠色搪瓷缸子並排擺在桌上,紅酒從瓶口呈一線順著三個搪瓷缸子倒了出來。

  一路倒過去,又一路倒過來。酒瓶見了底,三個缸內的紅酒分得非常均勻。

  又聽「啪」的一聲,一罐可樂開了,倒進了一個搪瓷缸子。

  接著另兩罐可樂也開了,倒進了另兩個搪瓷缸子裡。

  望著冒泡的搪瓷缸子,馬漢山猜著了,這是在調雞尾酒,洋玩意兒,便有些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眼睛睜得比剛才更大了。

  徐鐵英只看著,面無表情。他雖然不知道外面的情況,但知道這裡的情況一定已經報告了陳繼承。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等,在等的過程中保持冷靜,絕不能與方孟敖發生衝突。

  方孟敖卻密集地展開了攻勢,望向了二人:「全世界的空軍,飛行時都嚴禁喝酒。我們飛駝峰時卻破了這個例,因為大家都知道,進了機艙十有八九便回不來了,強烈要求不喝酒不起飛。可醉了又怎麼飛?報告送到了史迪威那兒,他也為了難。還是陳納德那老頭有辦法,發明了可樂兌紅酒這個高招,一比一的比例,每人一搪瓷缸子,喝了先交杯子,然後起飛。考考二位,這是什麼意思?」

  方孟敖先望向馬漢山。

  馬漢山立刻握住了他面前那個搪瓷缸子的把手,端了起來,大聲說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有學問!」方孟敖用有些陌生的目光望著他。

  馬漢山受了表揚血脈僨張舉起缸子就飲。

  「慢點!」方孟敖又止住了他,「我只說你有學問,沒說你猜對了。先把酒放下。」

  馬漢山立刻又失落了,怏怏地將酒缸子放回桌上,凝神又想。

  方孟敖目光轉向了徐鐵英:「徐局長,我們三個人數你文化最高,一定能猜出意思。給個面子,猜出來我們一起干了。」

  徐鐵英一生黨務,從來矜持,今日落在這一正一邪兩個玩命的人手裡,平時那三十六條計謀、七十二般變化全不管用了,卻還想維護他那一套黨部的形象:「方大隊長,抗戰已經勝利了,黨國會永遠記住那些犧牲的英雄。為了他們,你也應該更好地駕著飛機,履行軍人之天職,發揚既往之光榮,戡亂救國,再建新功……」

  方孟敖的臉立刻冷了:「我請你喝酒,你給我上課。徐局長,再聽見你打一句官腔,我立刻就走。這頓酒你和馬局長喝去。」

  「我贊成!」馬漢山大應了一聲,立刻站起來,同時立刻明白了自己剛才何以興奮,「我舉雙手贊成!」

  說著,他一條腿已經踏在椅子上,捋起了左袖,又捋起了右袖,一手端起了搪瓷缸子,一手又抄起了那把槍。這哪是要喝酒,分明是隨時準備跟徐鐵英你死我活!

  徐鐵英咬了一下牙,接著閉上了眼。

  方孟敖:「徐局長,我出去以後會給你們十分鐘時間。過了十分鐘我就給上面打電話報告,說你在單獨審訊馬局長。槍一響,我會帶著你們王站長一幫人再回來。那時地上躺著一個死去的人,我應該沒有責任。」

  「老子也沒有責任!」馬漢山立刻接言,「老子也會報告,某人貪了某人的錢,被老子知道了,幾天前就折斷了老子一條胳膊,威脅老子不許說出去!今天某人又以審訊為名要殺老子滅口,老子豈能不正當防衛!」

  徐鐵英再也不能閉眼了,睜開後,不看馬漢山,只看方孟敖:「方大隊長,你有什麼想法完全可以直接說出來,我從來沒有說不願意聽。我們雖然分屬兩個部門,畢竟同屬一個調查組……」

  「我沒有想法。」方孟敖不上他的套路,「我只想請你們喝酒,喝酒前只想你回答我剛才那個問題。」

  徐鐵英從來沒有此時這般無奈:「什麼問題?」

  方孟敖:「為什麼可樂兌紅酒,一比一的比例?」

  徐鐵英只能強迫自己思考了。

  這時馬漢山反而焦躁了,緊盯著徐鐵英,一心希望他答不出來。

  「不為難你了,我告訴你們答案吧。」方孟敖剛才還玩世不恭的神情不見了,有些嚴峻,又有些悲涼,「一半紅酒是壯行的,可能回不來了。一半可樂是祝福的,希望還能回來。」

  「哦……」馬漢山配合的這一聲長歎好生怪異,是失落還是感慨,他自己心裡都不分明。

  徐鐵英卻立刻感覺到了另外一層含義,方孟敖要亮出底牌了!

  「那麼多飛機,那麼多飛行員,還是大多數沒有回來。」方孟敖沒有理睬他們的反應,「我卻每一次都回來了。直到今天我還在問自己,要是能把這個身軀連同飛機摔在駝峰多好……」

  馬漢山也不敢再配合了,一臉的端嚴。

  徐鐵英更是暗自緊張了,等著他即將到來的爆發。

  「要是那樣,我也不會交上崔中石這個朋友!」方孟敖果然亮劍了!

  他閃光的眼先瞟了一下馬漢山,接著直盯徐鐵英:「那麼忠厚的一個人,三年來像大哥一樣月月到航校看我,給我送煙送酒,我還以為他多有錢呢……到了北平我才知道,他在天天被逼著替別人賺錢,自己家裡兩個孩子上學卻連學費都交不起……我是個渾蛋!怎麼就沒想到他會突然走了……怎麼就不知道在他走之前請他喝一缸子可樂兌紅酒?現在,只能請你們喝了!」他倏地端起一個搪瓷缸子,接著另一隻手向馬漢山一伸。

  馬漢山開始還愣了一下,接著明白了,把手裡的槍遞給了方孟敖。

  方孟敖把槍擺到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搪瓷缸子依然端著。

  馬漢山將手慢慢伸向了搪瓷缸子,又慢慢地端了起來,望著方孟敖:「我喝!不管怎樣,我對不起老崔。人在江湖,死也是一杯酒,活也是一杯酒。姓徐的,知道喝了這缸子酒等著你我的是什麼嗎?」

  徐鐵英哪裡會去碰那個搪瓷缸子,沉住氣低頭思索有頃:「方大隊長……」

  「不要打岔。」方孟敖立刻打斷了他,「聽馬局長把話說完。」

  徐鐵英:「他不會有什麼正經話……」

  「我想聽!」方孟敖的目光更嚴厲了,「你聽不聽?」

  徐鐵英只能又閉上了眼:「那就說吧。」

  馬漢山一條腿又踏到了椅子上,大聲說道:「等著你我的只有兩個結果!喝醉後眼睛一閉還能睜開,那就是還活著。喝醉後眼睛一閉不能睜開,那就是已經死了!喝!」

  「有意思。」徐鐵英這次眼睛睜得很亮,而且還笑了,握住他那個搪瓷缸子的把手端了起來,「馬漢山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這杯酒我還真願意喝了。」

  方孟敖看徐鐵英的眼反而有些緩和了,搪瓷缸子碰了過來。

  三缸子一碰,馬漢山搶先便喝,發出一陣咕嘟咕嘟聲,接著將缸子底一亮。

  方孟敖點了下頭,表示讚許。

  馬漢山這時反倒不在意方孟敖的表揚了,兩眼只盯著徐鐵英。

  方孟敖也在望著徐鐵英,舉著搪瓷缸子,等他喝下。

  「我會喝。」徐鐵英望著方孟敖說道,「喝前有幾句話必須跟方大隊長說明。崔中石死的那天晚上,你父親和你姑爹都在我的辦公室。我下沒下過槍斃他的命令,問他們就知道了。」

  說完,他慢慢地開始喝那缸子可樂兌酒。

  方孟敖舉著搪瓷缸子,望著在那裡慢慢喝酒的徐鐵英,剛才還灼亮的眼睛慢慢空了,又顯出了在天空尋找不到敵機那種茫然。

  徐鐵英也喝完了,沒有像馬漢山那樣亮缸子底,只將空搪瓷缸子輕輕放回到桌上。

  這回方孟敖閉上了眼,端著那缸子可樂兌酒蒼涼地說道:「中石大哥,這杯酒敬你了……」說完自己喝了一口,接著將酒酹在地上。

  徐鐵英、馬漢山似有預感,同時望向了桌面那把槍。

《北平無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