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 1

  帽兒胡同二號四合院北屋。

  嚴春明一個人坐在煤油燈前。

  張月印和老劉一左一右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

  和劉雲看到的一模一樣的那份又有文字又有數字的電文靜靜地擺在煤油燈前的桌面上:

  獲悉考卷由一號出題 二號監考 試題為0040 0004 0001 0002 0003 0004 0005 考生甲為0040 0002 0011 0012 0013 考生乙為0040 0002 0014 0040 0086 0001 0002 速查明考卷的具體答案 確認考生代號的真實身份

  嚴春明在專注地望著電文,面前擺著的那支筆一直沒動,擺著的一張紙依然空白。

  老劉已露出了焦躁的神情,望了張月印一眼。

  張月印有意不看他,沉靜地在等待嚴春明思索。

  嚴春明終於抬起了手。

  張月印和老劉眼睛一亮。

  嚴春明的手卻不是去拿筆,而是從口袋裡掏出手絹擦臉上的汗。

  老劉終於失去了耐心:「又不是算八字!不要想了,這樣想出來的也不準確。我去找那本書吧。」

  「我想我已經想出來了。」嚴春明不敢看老劉,望向張月印。

  老劉便又停住了腳步,望向嚴春明的眼仍然閃爍著懷疑。

  張月印先對老劉使了個眼色,然後輕聲對嚴春明說道:「什麼內容?您先寫出來看看。」

  嚴春明依然猶豫著:「肯定是那幾個字,可內容我不理解。」

  張月印:「寫出來,我們一起理解。」

  嚴春明這才拿起了筆,忍不住終於望向了老劉。

  老劉似乎也感覺到了這些下級對自己過於畏懼,放緩了語氣:「寫吧,寫錯了也沒有關係,我再去找書。」

  嚴春明這才拿起筆在紙上飛快地先寫下了五個字:

  「孔雀東南飛」!

  老劉望向張月印,張月印眼睛發亮,很肯定地點了下頭。

  老劉於是也有些相信了:「還有兩道題是什麼?」

  嚴春明於是又寫出了兩道題的答案:

  「焦仲卿」!

  「劉蘭芝」!

  張月印已經完全相信嚴春明譯出了這份密碼的「試卷標題」和「第一題」「第二題」!可為了讓老劉放心,也為了讓嚴春明沒有心理壓力,有意問道:「為什麼是這幾個答案?您給我們解釋一下。」

  「好。」嚴春明這回有些像大學的教授了,指著那份電文的數字,解說起來,「0040這個數字我原來以為指的是第四十頁,想了想第四十頁的內容,怎麼也覺得語句不通,後來想到《玉台新詠卷一》一共收有四十首詩,仔細一想第四十首詩的內容,通了。0040指的是第四十首詩。」

  老劉又望向張月印,張月印這次沒點頭:「第四十首的詩名?雖然很多人習慣叫作『孔雀東南飛』,可我記得《玉台新詠卷一》上印的是『古詩無名人為焦仲卿妻作』。」

  「月印同志好學問!」嚴春明有些驚異地望向張月印,由衷地讚了一句,接下來將手指向電文稿時便有了興致,「我是根據接下來0004這個密碼,再聯繫下面的0001 0002 0003 0004 0005五組密碼理解的。《玉台新詠卷一》第四十首詩第一行是標題,也就是月印同志剛才說的『古詩無名人為焦仲卿妻作』。第二行、第三行是這首詩的序言,0004指的應該是第四行,而0001到0005,應該是第四行的第一個字到第五個字,也就是這首詩的第一句:『孔雀東南飛』!」

  張月印:「不會錯了,一號試卷的標題就是『孔雀東南飛』!」

  「至於後面兩道題的答案……」嚴春明也看出了張月印叫自己解釋是為了讓老劉放心,於是接著準備解釋那兩道題的答案。

  「我相信,不用解釋了。」老劉這次主動地肯定了嚴春明,「就是焦仲卿和劉蘭芝!」

  張月印望著老劉:「老劉同志也會這首詩?」

  「我會什麼詩。」老劉臉上閃過一絲自嘲的笑,接下來很認真地說道,「我看過這出京戲,姜妙香和程硯秋演的,男角就叫焦仲卿,女角就叫劉蘭芝。反封建的,詩是好詩,戲是好戲。」

  張月印立刻笑了,笑得爽朗卻又露出一絲詭秘,望著嚴春明和老劉。

  嚴春明卻還不敢笑,他發現老劉收了笑容,態度又嚴肅了。

  張月印望著老劉:「老劉同志剛才說得對,共產黨人不是八字先生。我堅持要請嚴春明同志來,是確定他一定能破解這個密碼。前年春明同志在南開大學講『古樂府詩』,有一次講的就是《玉台新詠》。我去旁聽了,發現他什麼書也沒帶,卻每一首都能背出來。」

  老劉的眼睜大了。

  嚴春明一下子顯得十分激動:「月印同志在南開聽過我的課?」

  張月印笑道:「一半為了工作,一半為了學習,可又只能做旁聽生。您的課受歡迎啊,窗外都站滿了人,其中有一個,那就是我。」

  老劉何等精明,當然知道張月印這既是在貫徹周副主席尊重大知識分子的指示,也是在做自己的工作。事實擺在面前,他就服事實,望著嚴春明:「春明同志,上次我在圖書館跟你說的話作廢。解放戰爭勝利了,我先跟你學文化。」

  嚴春明錯愕不已,不知如何回答。

  接下來老劉同志的態度更讓他受寵若驚,但見他對張月印說道:「月印同志,我建議春明同志就在這裡的東廂房休息。接下來理解上級的指示缺不了他。大知識分子就是大知識分子!」

  張月印:「我同意。」

  「我服從組織安排。」嚴春明立刻激動地表態。

  「我送您去。」老劉去開門了。

  張月印望著嚴春明備受尊敬地走向老劉為他打開的門,目送二人走出門去。

  轉過頭,張月印立刻低聲急喚隔壁:「小王!」

  「到!」小王總是能及時地從側門出現,而且這一次還主動地拿著文件夾和鉛筆。

  張月印:「立刻回電華北城工部,記錄。」

  「是。」小王拿起了筆。

  張月印口述:「指示收悉,任務明白,立刻執行,保證完成。」

  小王飛快地記錄完畢,將文件夾和筆遞給張月印。

  張月印見記錄無誤,在文件上簽了名。

  小王這才捧著文件夾回到隔壁房間。

  隱隱約約的發報機聲很快傳來。

  張月印的目光又投向了桌上那份依靠嚴春明翻譯出來的電文。

  他的神情和《玉台新詠卷一》一般凝重:

  什麼是「孔雀東南飛」?

  誰是「焦仲卿」?

  誰是「劉蘭芝」?

  回電保證完成任務,怎麼完成?

  桌上的煤油燈還在亮著,張月印背後的窗戶已經泛白了。

  北平的夏季,天在將亮未亮時,房影、樹影、人影都像剪影,絲毫沒有南方黎明時那份朦朧。

  方邸前院,方孟敖領著邵元剛和郭晉陽跨進了大開著的院門。

  整個院子空空蕩蕩,只有一個人拿著一把大竹掃帚在那裡慢慢掃著院子裡的落葉。

  ——謝培東!

  方孟敖站住了。

  邵元剛和郭晉陽在他身後也站住了。

  方孟敖閉上了眼,站在那裡沉默了好些時候。

  邵元剛和郭晉陽在他身後也沉默著,他們看出了隊長心裡那份難受。

  「你們先在這裡守著吧。」方孟敖輕輕說了這句,一個人走向仍在掃著院子的謝培東。

  謝培東依舊在掃落葉:「還有幾分鐘就掃完了……」

  方孟敖走到掃帚邊,那雙皮靴踩住了落葉:「我給了你們時間,也給了你們機會。」

  「那就不掃了。」謝培東將掃帚靠在一棵樹上,拍了拍兩手,「行長昨晚就出去了,所有的賬都在我這裡。查賬或是審問,我代表北平分行配合你。」

  答完這句,謝培東一邊掏出鑰匙,一邊向洋樓大門走去。

  謝培東開了大門的鎖,先行進了客廳。

  方孟敖那雙軍靴才動了,走向洋樓。

  走進一層客廳,方孟敖的那兩隻軍靴鐵鑄般又釘在了那道筆直的樓梯下。

  一級一級空空的樓梯,沒有人的腳步,卻彷彿有軍靴登樓,在這間足以代表北平金融財力的洋樓大客廳裡,發出空若曠野的迴響!

  剛開了二樓方步亭辦公室門,謝培東聽見越近越響的登樓聲,驀地轉過了身,卻發現方孟敖依然站在樓梯下一動未動。

  謝培東明白自己這是出現了幻聽,不到二十級的樓梯,在他的眼中,此時顯得如此撲朔遙遠!

  而在方孟敖眼中,二樓辦公室門前的謝培東也彷彿遠在天邊。

  「所有的賬都在裡面。」謝培東的聲音就像從飛機的耳機裡傳來。

  方孟敖閉了一下眼,驅走了總是縈繞自己的天空:「我代表國防部調查組,需要調查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行長方步亭。」

  謝培東:「我代表中央銀行北平分行,接受國防部調查組的一切調查。」

  「您代表不了北平分行。」方孟敖望著這個家裡自己唯一尊敬的長輩,喉結動了一下,嚥下了那份難受,「您也不需要代表北平分行。打電話,請你們行長回來吧。」

  謝培東目光憂鬱地望著方孟敖有好幾秒鐘,才答道:「我也不知道行長現在在哪裡。」

  方孟敖:「把賬撂給你,就躲出去了?」

  「沒有什麼可躲的。」謝培東幽幽地回道,「昨晚他和夫人帶著東西去看崔副主任的家人了。」

  方孟敖胸口像被重重地擊了一下,接著軍靴動了,這回樓梯是真的發出了「通通」的響聲。

  「查賬吧!」方孟敖上樓了。

  燕南園大門外。

  也許真的是在躲自己的大兒子,也許並不是為了躲自己的兒子,方步亭昨晚看了崔中石的家人就沒有回去,半夜時分叫司機將車開到了這裡,在車裡睡等天明。

  天明了,車內卻由於隔著車窗玻璃依然昏暗。

  司機趴在方向盤上兀自酣睡。

  後座左側的程小雲則一直未睡,因為方步亭的頭靠在她的肩上,她不能睡。

  望著窗外,程小雲看見幾十米外燕南園的大門被校工打開了,這才輕輕轉過頭。

  方步亭像個孩子,還在沉睡。

  「行長,開門了。」程小雲輕聲喚他。

  司機猛地醒了,悄悄坐直了身子,沒有敢回頭,朝車內後視鏡瞟去。

  後視鏡內,方步亭閉著眼依然靠在夫人肩頭。

  司機連後視鏡也不敢看了,望向大門。

  「去取水吧。」

  是行長的聲音!

  「是。」司機這才應著,開了車門,提起前座的一個小洋鐵桶下了車。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英文打字機的鍵盤仍在有節奏地敲擊著。

  隨著梁經綸嫻熟的手指敲擊,打字機上端的連軸紙在不斷上升,一行行英文疊在紙上,中文意為:

  因此,發行新的貨幣取代已經無法流通的舊法幣勢在必行;雖然用軍事管制的手段干預貨幣發行違背經濟規律!

  打到這裡,這篇上書南京的《論立刻廢除舊法幣推行新幣制之可行性》的論證顯然已經完成,梁經綸的目光飛快地悄悄轉望向睡在躺椅上的何其滄。

  何其滄身上蓋著一床薄毛巾毯,微閉的眼睛眨動了一下——無數個夜晚,他已習慣了在自己學生有節奏的打字機鍵敲擊聲中入睡。

  梁經綸的兩手便不能停,緊接著指頭繼續機械地敲擊打字機的機鍵。

  打字機吐出的另一頁空白的連軸紙,紙上出現的英文已是與正文毫無關係的重複的詞組:

  經濟規律 經濟規律 經濟規律……

  何其滄於是得以繼續安睡。

  桌上的檯燈依然亮著,窗外的天光也越來越亮了……

  司機用小洋鐵桶打來一桶乾淨的水,原來是給方步亭和程小雲在車內洗漱。

  方步亭手裡用的是毛巾,程小雲手裡的卻是手絹,兩人侷促的在後排車座洗著臉。

  前排座上的司機今天有些為難了,因為刷牙缸子只有一個,牙刷也只有一把,他側轉身端在手裡,一隻手扶穩了小洋鐵桶,看著行長和夫人洗完了臉,將缸子和牙刷遞了過去:「行長先刷牙吧,您刷完我再給夫人去打水。」

  「不用了。」方步亭接過缸子和牙刷,先遞給了程小雲,「你先刷吧,給我留半缸子水就行。」

  這就是方步亭的溫柔體貼之處!

《北平無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