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女兒。」
這一聲,讓一直低頭站在父親躺椅邊的何孝鈺猛地抬起了頭,望向了父親。
這個稱呼是如此遙遠,小學的時候聽到過。中學以後,父親一直叫自己名字。
「嚇著我女兒了。」父親重複著這個稱呼,「把凳子搬過來,搬到爸的膝前。」
這又是從來沒有的事。平時伺候父親,也曾給他捏肩捶背,那是在身後;也曾給他泡腳捶腿,那是在身側;也曾陪父親說話,卻總是隔著一段距離。
何孝鈺端起凳子站到了父親身前,還是隔著一段距離。
坐在躺椅上的何其滄抬頭望著女兒,從來沒有這樣笑過:「席前教子,膝前弄孫。中國人啊……這個位置爸一直是給未來的外孫留的,今天不留了。搬過來……對,就是這裡。來,坐下。」
凳子擺在父親膝前,何孝鈺卻依然站在凳子那邊,從來沒有這樣不敢望向父親,何況坐下。
父親一隻手伸過來了,何孝鈺的手也伸過去了。
女兒的手被父親緊緊地攥住了。
何孝鈺的心也被父親緊緊地揪住了,她知道父親在等著自己看他。
不忍看,也不得不看了。
父親的嘴角掛著笑容,眼中卻充滿了蒼涼。
「爸!」
何孝鈺立刻坐了下去,女兒的膝跟父親的膝緊緊地挨在一起了。
接下來卻是沉默。
這時父親的目光反而移開了,虛虛地望著上方。
「爸。想問什麼,您問就是。」
「那爸就問了。」
「嗯。」
「記不記得那一次爸問你,如果方孟敖和梁經綸都被抓了,而爸呢只能救一個,你希望爸救哪一個……你沒有回答。後來,爸後悔了,不該這樣問你。這個世界上,有好些問題永遠沒有答案,根本就不應該問。」
「爸。」何孝鈺攥緊了父親的手,「您應該問,女兒也應該回答您。」
「有答案嗎?」何其滄望向了女兒。
「有。我現在就可以回答您。」
何其滄驚詫地望著女兒,接著毫不掩飾臉上的怯意:「不要,不好回答,就不要回答。」
「好回答。」
何其滄望著女兒。
何孝鈺:「我希望您救梁經綸。」
「為什麼?」
何孝鈺:「因為爸爸離不開梁經綸。」
何其滄:「那方孟敖呢?」
何孝鈺:「我去給他送飯。」
父親笑了,像是在點頭,又像是在搖頭,怔怔地望著女兒。
外文書店二樓房間裡,曾可達怔怔地望著方孟敖:「沒有必要了吧,梁經綸同志已經把他在共產黨內的身份說得很清楚了。」
「我想聽。」方孟敖十分固執,「請梁教授把加入共產黨的誓言念一遍。」
曾可達只好望向了梁經綸。
梁經綸有些不能忍受了,緊望著方孟敖:「我可以念一遍。方大隊長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真實意圖?」
方孟敖:「你念完了,我會告訴你。」
「好。」梁經綸站起來,望向前方,念道,「『我志願加入中國共產黨,作如下宣誓:一、終身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二、黨的利益高於一切。三、遵守黨的紀律。四、不怕困難,永遠為黨工作。五、要做群眾的模範。六、保守黨的秘密。七、對黨有信心。八、百折不撓永不叛黨。』」
「完了?」方孟敖盯著梁經綸。
「完了。」梁經綸也望著方孟敖。
曾可達這時兩個人都不想看了。
「梁先生請坐。」方孟敖望著梁經綸坐下,自己站起來,「我請梁先生念這段誓言,真實意圖就是,我這個人從來只幹不說,希望你們不要叫我宣任何誓言。曾督察,你可以談我和梁先生接下來該怎麼合作了。」說完,又立刻坐下。
「我喜歡務實。」曾可達只得站起來,「現在,我就傳達『孔雀東南飛』行動的詳細計劃和步驟。」
何宅院落裡,謝木蘭抱膝坐在石階上。
「《西江月·井岡山》毛澤東。」望著天空的月亮,謝木蘭想起了梁先生不久前教她的毛主席詩詞,「『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突然又停住了,她敏銳地聽見了一樓客廳門輕輕推開的聲音。
是何孝鈺出來了!
她立刻將頭趴在膝上,雙手抱著,假裝睡著。
月光照著何孝鈺出了客廳大門,照著她一步步走向梁經綸住的房間,走向坐在石階上假裝睡著的謝木蘭。
「別睡了。」何孝鈺盡量裝著不知道她在假睡,「起來吧。」
「你知道我沒睡,何必假裝憐憫。」謝木蘭反倒不裝了,負氣地答道,依然埋著頭。
何孝鈺輕歎了一聲:「上樓去吧,我爸在等你。」
「何伯伯等我……」謝木蘭倏地抬起了頭,「談梁先生的事?」
「好像是吧。」
謝木蘭立刻站起來,月光下很難從何孝鈺的臉上看出表情,一陣怯意,忍不住問道:「你說我是上去還是不上去?」
「你是自由的,你自己決定。」
「你走前面吧,別像押著我似的。」
「那你押著我好了。」何孝鈺抬步便走。
「還是一起走吧。」謝木蘭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何孝鈺讓她拉著,也不知是自己牽著謝木蘭,還是謝木蘭拽著自己,兩人向小樓的門走去。
月亮照著她們。
何其滄的眼在窗前看著她們。
兩個人走到二樓何其滄房間門口站住了,看到老人站在窗前,都有些尷尬。
何其滄慢慢回過了頭,笑著:「你們這兩個人啊。」
接著慢慢走回躺椅前:「看見你們月下的身影,我想起了一首打油詩。想不想聽?」
何孝鈺在前,謝木蘭跟著,走到了躺椅前。
何其滄還在笑著:「還沒回答我呢?」
「爸,您就念吧。」何孝鈺知道父親的用意。
何其滄:「不能白念。念完了要告訴我,這首詩是誰寫的?寫給誰的?木蘭回答。」
謝木蘭還是聰明的,也猜著了他要念詩的用意,點了下頭。
「我念了啊。」何其滄是江蘇人,這時卻模仿著安徽人的口音念了起來,「『天上風吹雲破,月照你我兩個。問你去年時,為甚閉門深躲?誰躲,誰躲,那是去年的我』。」念完,望著謝木蘭。
「這誰不知道,胡適先生寫給他夫人的詩。」謝木蘭明白了何伯伯的意思,膽子也就大了起來,「典型的老臣子,舊文章。沒有意思。」
「哦?」何其滄來了興致,「我倒想聽聽,怎麼就是老臣子、舊文章,怎麼就沒有意思。」
謝木蘭:「不就說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何伯伯,你們哈佛留學的博士,都這麼傳統嗎?」
何其滄哈哈大笑起來:「回答得好,批評得也好。」
兩個女孩被他笑得只好跟著笑。
何其滄笑畢,接著說道:「胡適博士在文化上倡導反傳統,可自己骨子裡的傳統文化卻根深蒂固。其實何伯伯這一輩人大多這樣,跟留不留學,是不是博士,都沒有關係。可我們真不希望你們再傳統。下面我引用一段更能說明問題的話考考你們。這可是一個赫赫有名的英國人講的。答出來了,你們反什麼傳統,我都堅決支持。」
「您考吧,我們一定能回答。」謝木蘭立刻激動了。
「好。」何其滄坐直了身子,滿臉肅容,朗誦了起來,「『我們的前面可能是一片黑暗,但是我們會堅持做我們認為對的事情。我們對神喊出我們的呼聲,只要我們去追求,我們就會勝利。我,永遠跟你們站在一起。』」
如此慷慨激昂!
謝木蘭震在那裡。
何孝鈺也震在那裡。
何其滄:「誰講的?什麼意思?」
謝木蘭真是恨死了自己,她居然答不出來,只能悄悄地望向何孝鈺。
何孝鈺輕聲答道:「英國國王喬治六世的二戰宣言。」
「答對了。」何其滄又笑了,這時笑得如此年輕,「木蘭呀,你剛才批評何伯伯,現在何伯伯要批評你了。這麼著名的演講,你卻答不出。下面再問你,必須答出來,要不,何伯伯就不幫你了。」
「您問吧……」謝木蘭聲音輕了。
何其滄:「喬治六世是怎樣當上英國國王的?」
「我知道!」謝木蘭立刻又激動了,還舉起了手。
何其滄真笑了:「不要舉手,回答就是。」
謝木蘭放下了手,站得筆直,飛快地答道:「是因為他哥哥喬治五世愛上了一個女人,放棄了王位。」
何其滄:「這個人是誰,他為什麼這樣做?」
謝木蘭:「溫莎公爵!不愛江山愛美人!」
何其滄:「俗!換一種說法。」
「是……」謝木蘭著急地在想著更好的說法,似乎有了,念道,「『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
念到這裡,她又覺得不對了,窘在那裡:「我說不好了,何伯伯,您教我們吧……」
「好。孝鈺,你也聽著。」何其滄收斂了笑容,肅穆地望著她們,「當時,第一次世界大戰過去不久,歐洲還處在暫時的和平時期。喬治五世為了追求愛情和自由,毅然放棄了王位,這很了不起。但是,他如果在二戰爆發時期這樣做,就肯定不對了。因為他是國王,除了生命、愛情、自由,他還有對自己國家應該承擔的責任。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是不是富強,它的人民是不是幸福,首先要看領導這個國家的人,尤其是男人,能不能讓他們的女人和孩子們幸福。我們這個民族啊……怎麼能讓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去承擔那麼多責任,失去自己的幸福呢?還是我的老鄉顧炎武說得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們國家經歷了那麼多苦難,要救亡圖強,應該是男人們的事。你們現在得不到別的幸福,最起碼也應該去追求愛情的幸福。木蘭上來前,孝鈺的話我都聽懂了。孝鈺,你如果愛方孟敖,就不要管別的事,真心去愛!木蘭,你如果愛梁經綸,也就不要管別的事,真心去愛!我支持你們,跟你們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