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身上挎著一個帆布工包,手上提著一個插滿電工用具的提包,一邊讓著蜂擁而進的學生,一邊穿過書桌,走了進來。
是校工老劉。
那個管理員遠遠地望見,走過來。
但見那個老劉已經走向一個就近的學生——國民黨中正學社的一個學生,問道:「請問嚴教授是哪個房間?」
那個學生望了望他,然後向最裡邊的通道一指:「走到頭,最裡邊正對著的房間就是。」
「謝謝了。」老劉便向裡邊走去。
「什麼事?誰叫你來的?」那個管理員叫住了他。
老劉又站住了:「嚴教授打電話說他的燈壞了,總務處叫我來修。」
「哦,去吧。」那個管理員接著又叮囑了一句,「那是善本室,不要把書弄壞了。」
「知道了。」老劉走進了過道。
一雙眼睛在召喚剛才那個被問話的國民黨學生,這個學生悠悠地走了過去。
問話:「他是校工嗎?」
「是校工,到我們宿舍修過燈。」那個被問的學生回道。
「他說是嚴春明房間的燈壞了,總務處通知他來修燈。」那個被問的學生又低聲道。
燕大圖書館善本室的門關上了,立刻加了閂,老劉也不搭理嚴春明,逕直走向裡邊一排書架,爬了上去,擰卸天花板上一個並未亮開的燈泡。
嚴春明:「那個燈沒壞。」
老劉:「壞沒壞我還不知道,你過來看。」
嚴春明只得走了過去,站在書架旁,也不仰望書架上的老劉。
老劉在書架上蹲了下來,將換下的那只好燈泡在書架上輕輕磕了一下,那只燈泡裡的鎢絲立刻斷了,接著從工包裡拿出一個新燈泡,低聲說道:「公然違背指示,你要幹什麼?」
嚴春明:「我要負責任。」
老劉:「負什麼責任?」
嚴春明:「負全部責任。」
老劉:「什麼全部責任?」
嚴春明:「燕大學委是我負責,梁經綸直接受我領導,我卻絲毫沒有察覺他的國民黨特務身份,一切嚴重後果都應該由我來面對。」
「就憑你?!」老劉站起來飛快地換了新燈泡,跳了下來,「我現在代表華北城工部和北平城工部命令你立刻離開,這裡的屁股組織上來揩。」
嚴春明沒有接言,當然更沒有離開的意思。
老劉也不再搭理他,從工包裡抽出一根一尺多長的鋼棍,望向了裝有鐵護欄的一面窗戶:「我離開以後,你立刻從那個窗戶出去,外面有人接應。」說著便向那面窗戶走去。
「不要撬了。」嚴春明聲音低沉卻很堅定,「我不會走的。」
老劉停在那裡,轉臉盯著他:「你說什麼?」
嚴春明:「在這裡我就是組織。明天給各大院校發配給糧,局面只有我能控制,黨員學生、進步青年的安全我要負責。明天過去以後,我再聽從組織安排。」
老劉:「明天你就會被捕,知道嗎?還怎麼聽從組織安排?」
嚴春明:「那我就面對被捕。」
老劉咬了一下牙:「國民黨的嚴刑你也能面對嗎?」
「我不知道。」嚴春明分外平靜,「我不讓他們抓住就是。」
老劉盯著他:「你能跑掉?」
嚴春明:「不能。我會『舉身赴清池』。」
「跟我繞《玉台新詠》?有文化是嗎?」老劉居然記得這是《玉台新詠》裡的詞。
嚴春明很難看地笑了一下:「這跟文化沒有什麼關係。毛主席說過,這是暴動,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老劉露出了驚詫:「什麼暴烈行動、你怎麼暴烈行動?誰叫你暴烈行動了?」
嚴春明:「我自己。請老劉同志、張月印同志原諒我,也請你們向上級報告我的思想。明天,如果能夠安全處理好局面,我接受組織安排轉移。如果出現被捕的局面,我會立刻結束自己的生命,國民黨的牢我不會去坐。」
老劉側著頭將嚴春明好一陣打量,只發現他那副高度近視的眼鏡片出奇的厚,幾乎看不見他的眼睛。
嚴春明:「我還犯了一個錯誤,現在也向組織交代吧。剛才在你那裡,趁你出去,我拿了你的槍。」
老劉的第一反應是飛快地去摸腰間,第二反應才是感覺到自己也失態了,接著一把抓住了嚴春明的手腕:「槍在哪裡?立刻交出來!」
嚴春明被他抓住手腕,十分平靜:「我不會交的……」
「你敢!」
嚴春明:「為了不被捕,不供出組織的秘密,那把槍是我黨性的保證。沒有什麼敢不敢。」
老劉的手慢慢鬆開了,口氣也軟了:「嚴春明同志,下級服從上級,請你立刻把槍還給我。」
嚴春明搖了搖頭:「個人服從大局。老劉同志,不要說了,你離開吧。」
老劉望向了桌上嚴春明那只公文包。
嚴春明:「槍鎖在保險櫃裡了,很安全。除了我,誰也拿不走。」
老劉倏地轉眼望去。
這個鬼善本室,大大小小竟有這麼多保險櫃!
老劉知道,除了嚴春明,自己確實拿不走那把槍了。
他只好又望向嚴春明:「春明同志,這樣做知道黨會怎樣給你下結論嗎?」
嚴春明:「理解的話,就給我發個烈士證;不理解的話,就在我檔案政治面貌那一欄裡填上教授好了。」
「好!」老劉何時如此不能指揮一個下級,「我指揮不了你,叫張月印同志來好了。不把組織毀了,你不會回頭。」說著,挎著那個工包,提著那個電工工具的插袋,向門口走去。
「老劉同志。」嚴春明跟在他身後,「你如果叫張月印同志來,我現在就出去,向所有學生公佈梁經綸的真實身份!」
「你這是破壞中央的整體部署!」老劉猛地轉身。
嚴春明:「我不想。我不理解,也願意服從。因此,我必須留在這裡,看住梁經綸。」
老劉站在那裡,真不願再看嚴春明瞭,望著手裡那個斷了鎢絲的燈泡。
嚴春明這時突然向他伸出了手。
「幹什麼?握什麼手?」
嚴春明雙手伸過去握住了老劉那只拿著燈泡的手:「老劉同志,我從來沒有用過槍,請教教我,扳哪個機關子彈才能打出來?」
老劉手一抖,抽了回來,甩了一句:「書獃子!」向門口走去。
「你真想我被捕嗎?」嚴春明在背後低聲說道。
「燕大的書不是多嗎?」老劉的手停在門閂上,「自己查書去。西點軍校、保定軍校和黃埔軍校的步兵教科書上都有。」
何宅一樓客廳裡,方孟敖竟在連接客廳的敞開式廚房裡揉面。
何其滄坐在自己的沙發上看著他。
程小雲坐在他旁邊的沙發上看著他。
何孝鈺和謝木蘭則坐在長沙發上看著他。
四個人都在看方孟敖揉面。
一邊撒著蘇打粉,一邊飛快地揉面,方孟敖腳旁那一袋麵粉已經空了一半,揉在面板上的麵團已經像一座小山了。
「剩下的還揉不揉?」方孟敖望向何其滄。
何其滄轉望向何孝鈺:「送那幾家應該夠了吧?」
何孝鈺:「夠了。再揉今晚我們也蒸不出了。」
何其滄這才望向方孟敖:「餳十五分鐘就行了?」
方孟敖:「是。」
何其滄:「洗了手,過來。」
方孟敖洗手也很快,立刻過來了。
謝木蘭立刻站起來,給大哥讓座。
何孝鈺跟著站起來,讓座:「坐我這兒吧,我去做饅頭。」
「還要餳十五分鐘呢。」何其滄接話了,「你們都坐下。」
何孝鈺和謝木蘭只好又坐下,方孟敖便站在那裡。
何其滄讓他站著:「聽你爸說,你的美聲唱得很好……」
「爸!」何孝鈺脫口叫道,這個時候實在不應該又叫人家唱歌。
「不要打斷我。」何其滄擺了一下手,接著說道,「西方和中國,傳統和現代,都有好的東西,也都有不好的東西。在英國,我就常去看莎士比亞;在美國,我也看過百老匯,都很好。可我還是喜歡中國的京戲。木蘭。」
「在。」謝木蘭立刻站起來。
「不用站起來。」何其滄揮手讓她坐下,「知不知道中國也有個喬治五世?」
謝木蘭直接搖頭:「不知道。」
何其滄:「我這個比喻可能不恰當,中國也不可能有什麼喬治五世,這個人只是在追求愛情上有些像喬治五世。小雲,你應該能猜出來,你告訴他們。」
程小云:「您說的是明朝的正德皇帝吧?」
「正是。」何其滄笑了,望了一眼兩個女孩,「這就是我喜歡你們程姨的地方,我想些什麼,她總能猜出來。小雲,孟敖剛才幫我幹了那麼多活,我們對唱一段正德皇帝的愛情戲給他聽吧。」
程小雲雖在電話裡就知道了何其滄的態度,但這時還是被他願意用這種方法向方孟敖表明態度而感動。老人用心良苦,方孟敖能否接受?
程小云:「老夫子,您喜歡京戲,孟敖平時可不喜歡京戲。」
「不喜歡嗎?」何其滄望向了方孟敖。
何孝鈺、謝木蘭也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其實也已被老人的態度感動了:「我只是平時聽得少。」
何其滄轉望向程小云:「人家沒說不喜歡嘛。」
程小雲站起來:「整段的?您還能唱嗎?」
「整段是唱不下來了。」何其滄這回沒有扶沙發,雄健地站起來,「從『月兒彎彎』開始吧。」
程小云:「好吧。」
果然是名票,沒有伴奏,但見她的腳輕點了兩下起板,便入了【西皮流水】:
月兒彎彎照天下,請問軍爺你住在哪家?
——何孝鈺、謝木蘭立刻被吸引了。
——方孟敖也被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