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敖:「抗戰第一年,國軍就沒有飛機了,八路軍和新四軍更是從來沒有飛機,照樣在跟日本人打。後來陳納德組成了飛虎隊,再後來太平洋戰爭爆發,我們又有了飛機,我們打得很漂亮,那是因為我們知道為什麼打,為了救我們這個民族。可抗戰勝利了,許多人都迷失了航向。就像我來北平前那個代號老鷹的飛行員,好幾年他都當我的僚機,跟日本飛機作戰,包括飛越駝峰死亡航線,從來沒有含糊過。後來卻參與了國民黨空軍的走私,最後一刻我都還想救他,可就算救了他,他也已經廢了。我說這些是想讓你跟周副主席報告,光有飛機沒用,關鍵是開飛機的人。蔣經國都看到了這一點,冒著險在用我,我們黨能不能對我更信任一點兒?」
謝培東:「我代表組織,也代表周副主席明確告訴你,黨一直信任你。」
方孟敖:「未必。你們也許會信任我的為人,卻從來沒有真正信任我的能力和判斷。您是黨內很重要的負責人,我能不能問問您,接下來我們黨和國民黨進行決戰會在哪幾個戰場?」
謝培東已經強烈感覺到方孟敖的氣場了,十分誠懇:「組織希望聽聽你的判斷。」
方孟敖:「在筧橋航校,我是主任教官,國民黨空軍司令部的教程裡有一個科目,就是分析國共決戰將在哪個戰場。航校的校長包括教務主任在1946年上呈的教學大綱裡都說是在西北,在延安。只有我給學員上課,分析共產黨跟國民黨決戰不是在延安,不是在西北,而是在另外三個戰場。」
「哪三個戰場?」
方孟敖:「東南戰場、東北戰場,還有就是華北戰場。附帶聲明一句,當時崔叔還沒有發展我。我的這個分析一出,航校那些長官立刻取消了我這個課程,認為我是胡說八道。到了今年6月我不願轟炸開封,他們要軍法制裁我,蔣經國調閱我的檔案,也許就是這個時候,他看到了我的這些分析,才起了重用我的念頭。絕不僅僅因為我爹是北平分行的經理,利用我來打他。國民黨內能跟我黨爭青年、爭人才的,也就剩下一個蔣經國了。」
謝培東被他說得默在那裡好一陣子,緩過神來低聲問道:「把你對三大戰場的分析重點說一下,尤其是華北戰場。這牽涉到中央部署你的行動,我得立刻上報。」
方孟敖:「東北戰場的決戰應該在遼沈,華南戰場的決戰應該在徐蚌,華北就不要說了,在平津。最關鍵是華北的位置,出關可以配合遼沈,南下可以會合徐蚌。如果我黨先在東北或者華南開戰,周副主席和毛主席就會同意我幫傅作義運送軍用物資,好把傅作義五十萬大軍穩在平津,既不讓他們出關,也不讓他們南下。」
謝培東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愕,接著浮出了笑意,還歎了一聲:「看來組織,不對,不是組織,是我對你的認識太不夠了……這些話你為什麼從不對崔中石同志說?」
方孟敖:「崔叔除了給我談我們黨的信仰,叫我隱蔽,從不跟我談具體任務,我怎麼說?」
謝培東:「這是我的責任。接下來,我一定盡快把你的話報告上去,周副主席一定會給我們明確指示,給你明確答覆。」說到這裡他站了起來,長吁了一口氣,「別的指示我都不需要傳達了,從今天起你就按蔣經國說的去做。我們黨少不了你,鐵血救國會也少不了你。」
「不想談談孝鈺和木蘭的事嗎?」方孟敖突然覺得這個姑爹也和崔叔一樣的可憐。
謝培東又慢慢望向他:「孝鈺我會找機會和她談,讓她聽你的。至於木蘭,她不是黨員,組織不能跟她發生關係,我也管不了她。」
「想不想我來管?」
「唉。」謝培東歎了一聲,「你爹已經去管了。」
方孟敖:「他?怎麼管?」
謝培東:「這也是我必須告訴你的。我來之前,你爹已經去找梁經綸了。他居然分析出了梁經綸在我黨的身份是偽裝的,高度懷疑他是蔣經國安插在何副校長身邊的人。」
方孟敖心裡這一驚非同小可,望向了窗外,下意識地掏出一支煙和那個打火機,掀開了打火機的蓋子,打燃了火,卻又關了打火機的蓋子,把叼在嘴上的煙也拿了下來:「我爹這個人確實精明,厲害。可真幹起來,他鬥不過國民黨那些人。上次救崔叔,連個徐鐵英的秘書也沒有鬥過。他不是梁經綸的對手,更不是鐵血救國會的對手。」
謝培東苦笑了一下:「你理解他,比別人都深。」
方孟敖轉過身來,把打火機和煙裝進口袋,拿起了桌上運糧的單子:「您把運糧的單子交給民調會,糧食讓他們運去,趕緊回去見我爹吧。跟梁經綸攤牌以後,他一定在等著跟您商量呢。告訴他,不要管我的事,也不要管木蘭和孟韋的事,不要跟鐵血救國會鬥。他管不了,也鬥不過。現在他也就相信您一個人了。」
方孟敖這句由衷的話,讓謝培東突然冒出一陣莫名的感慨:「是啊,快二十年了,他對我一直深信不疑。說句心裡話,要問我這一生常感到對不起哪個人,這個人也就是你爹了。這可是違背組織原則的話,不要再對第三個人講。」
方孟敖想回給他安慰的一笑,卻笑不出來,說道:「不要這樣想,姑爹。您是個了不起的共產黨。以前我聽崔叔的,以後我會聽您的。」
「聽黨的。」謝培東低聲說這三個字時沒在看方孟敖,「我走了。」
「曾可達應該來了。」方孟敖望向了門外,「我送您。」
跟在謝培東身後,方孟敖心裡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朱自清那篇著名的散文《背影》!
——這個背影到底是共產黨,還是父親,此時已經跟血緣沒有多大的關係了。
曾可達果然來了,青年軍營長陪著,站在營房門口,看車隊卸糧食。
「曾督察來了為什麼不告訴我?」方孟敖盯向那個青年軍營長。
曾可達向他們一笑:「是我不叫他告訴的。謝襄理辛苦了。」
謝培東:「應該的。」
曾可達:「還有九百噸今晚能都運來嗎?」
謝培東:「最好能從哪個兵營調個汽車連來。」
曾可達:「那就不要調了,哪個兵營裝了糧食都會拉到他們那裡去。調車、運糧,謝襄理都不用管了。畢竟上年紀的人了,回去休息,順便代我向方行長致意,就說我代表國防部調查組感謝他。」
「聽曾督察的吧。」方孟敖望向謝培東。
曾可達的意思竟和剛才方孟敖的意思一樣,謝培東益發感覺到方孟敖有一種旁人不及的第六感,點了下頭:「那運糧的事就交給你們了,曾督察的話我一定帶到。」
曾可達轉對那個青年軍營長:「用我的車送謝襄理。」
青年軍營長:「是。」
曾可達的吉普就停在營房門口,青年軍營長拉開了車門,謝培東上了車,又向曾可達和方孟敖揮了揮手。
吉普送他走了。
曾可達這才對方孟敖:「有個事要和你商量。」
兩個人走進了營房。
「開了個碰頭會。」曾可達望著方孟敖,「明天發糧,陳繼承和徐鐵英他們要在現場抓共產黨。」
方孟敖也望向他:「是不是要我配合,進一步證實我不是共產黨?」
「不是這個意思。」曾可達手一揮,「剛接到的消息,共產黨北平城工部叫梁經綸負責明天的行動,控制局面。陳繼承、徐鐵英他們要抓人,第一個抓的就會是梁經綸。」
方孟敖:「共產黨懷疑上梁經綸了?」
曾可達:「無法判斷。也有可能是因為梁經綸有何其滄的背景,有司徒雷登的背景。北平城工部直接歸周恩來管,周恩來布的局從來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黨國內除了一個建豐同志,沒有人能望其項背。可偏偏還有那麼多人掣建豐同志的肘。立刻就要推行幣制改革了,我們求穩,他們偏要求亂。」
方孟敖:「經國先生的意見是同意他們抓,還是不同意他們抓?」
曾可達苦笑了一聲:「誰能不同意抓共產黨?關鍵是明天不是抓人時。」
方孟敖:「那要怎樣才能不讓他們抓人?」
曾可達:「除非學生不鬧事。還有,徐鐵英通過黨通局向總統提出了質疑,抓了他的秘書,卻不抓共產黨,他不理解。」
方孟敖冷笑了一下:「這就是針對我來了。他們殺崔叔的時候,說他是共產黨。後來對質,徐鐵英又說他不是共產黨。那就是為了掩蓋他們的貪腐殺人滅口。真相現在只有那個孫秘書和馬漢山知道。放了他的秘書,放不放馬漢山?兩個人都放了,崔中石的死怎麼結案?」
曾可達:「不要再糾纏崔中石的事了。這件事畢竟還牽涉到你的父親,背後還牽涉到宋、孔,牽涉到黨產。再糾纏就會嚴重影響幣制改革。這是建豐同志的意見,他委託我向你說清楚。」
方孟敖:「那堅決反腐就是一句口號了。」
曾可達:「不會是口號。當務之急是讓他們收斂,配合我們推行幣制改革。到時候賬還是要算的。」
方孟敖:「要我幹什麼,直說吧。」
曾可達:「今晚把那個孫秘書放出來,明天讓徐鐵英他們不要抓梁經綸。」
「放也可以。」方孟敖閃過一絲壞笑,「馬漢山一起放。」
曾可達:「抓馬漢山可是國防部下的文,南京方面不好交代。」
方孟敖:「那個文就是陳繼承、徐鐵英和南京方面的人串通搞的。崔中石死了,過去陳繼承他們貪了多少,後來徐鐵英怎麼想分侯俊堂的股份,這些事都攥在馬漢山手裡。明天發糧,他們只要發現馬漢山出來了,還真可能不敢鬧事。要鬧事,我就叫馬漢山對付他們。」
曾可達沉吟了片刻,下了決心:「好。離發糧只有幾個小時了,你立刻去西山監獄放人,王蒲忱那裡我打電話。」
方孟敖:「不用先向經國先生報告嗎?」
曾可達:「我去報告,我負責任。」
方孟敖唰地一下兩靴一碰,向曾可達敬了個標準的軍禮,接著從桌上拿起了車鑰匙,拿起了雪茄和火機:「我去了。」
曾可達被他這個軍禮敬得還沒緩過神來,方孟敖已經大步走了出去。
曾可達還在琢磨剛才這個軍禮,立刻有一種感覺,自己的人格魅力上升了,抻了一下軍服的下擺,也大步走了出去。
軍統西山秘密監獄王蒲忱臥室裡,一屋子的煙味,麻將還在桌上,顯然是剛撤的牌局。
馬漢山一杯酒,一碗飯,一大碗蟲草蒸的鴨子,正在吃消夜,吃了一半。
王蒲忱陪著,方孟敖站到門口就笑了。
馬漢山比以前胖了,還白了些,看到方孟敖便站了起來,也笑。
方孟敖:「吃飯是第一件大事,吃完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