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警備總司令部裡,徐鐵英已經站起來了,陳繼承依然端坐在大辦公桌前,等著門口那聲「報告」,聽到的卻是門外王蒲忱好一陣咳嗽,把兩個人醞釀的氣氛都咳沒了,才等來王蒲忱咳定後的聲音:「報告。」
徐鐵英腳動了一下準備迎上去,卻發現陳繼承並沒有回那聲「進來」,便沒有動步,只望向陳繼承。
陳繼承一條眉毛高,一條眉毛低,已然是老大不耐煩,見徐鐵英望著自己,才揮了一下手:「叫他們進來吧。」
徐鐵英點著頭走了過去,拉開了辦公室門,難得露出真情。
孫秘書還是牢裡那副模樣站在門前,王蒲忱站在他身後。
看到徐鐵英滿目慈光,孫秘書碰腿敬禮:「主任!」
中統的作風沒有拉手拍肩那一套,徐鐵英只能以少有的溫柔語氣撫慰道:「進來吧。」
「是。」
還是讓孫秘書在前,王蒲忱跟在後面,兩人進來了。
陳繼承居然也站了起來,眼前這個人畢竟是因為自己打了敗仗被抓進去的,他倒可以顯一顯黃埔的做派,望著孫秘書問道:「挨打了沒有?餓不餓?怎麼也不洗個澡再來?」
這三通亂問,把王蒲忱還有徐鐵英尷尬在那裡。如果挨了打,顯然是王蒲忱的責任。馬上要排兵佈陣了,也沒時間讓孫秘書去吃飯洗澡。王蒲忱和徐鐵英飛快地碰了一下眼神。
徐鐵英嘴角擠出一絲笑,望著陳繼承答道:「感謝司令關心。在蒲忱那裡怎麼會挨打。」
陳繼承這才知道自己安慰了一方卻忽略了另一方,揮了一下手,坐下了:「也是。」
徐鐵英:「也沒有時間洗澡了,先安排任務吧?」
陳繼承:「好,開會。」
兩個人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了。
徐鐵英也回到了沙發上望著陳繼承:「我說?」
陳繼承:「你說。」
徐鐵英:「接到情報,北平幾個大學又被共產黨煽動了,明天要拒領糧食。在前面穿針引線的是民盟的人,讓一百多個教授簽了拒領救濟糧的聲明。明天這個糧食看樣子是發不出去了,他們要打黨國的臉。佈置一下,盯準了抓一批人。民主黨派的盡量不要動,抓幾個真正的共產黨,還有鬧得凶的學生。」
王蒲忱只是聽著,還必須點頭。
陳繼承立刻不耐煩了:「你只點頭什麼意思?你們北平站掌握的共產黨名單都盯住人沒有?」
王蒲忱:「有一條魚自己撞網上了,就是燕大圖書館那個嚴春明,現在就在圖書館裡,各校的學生代表也都在往那裡集中。要不,我現在就去抓他?」
徐鐵英:「現在抓什麼,明天。只要他在,他背後的大魚就會露面,還有那個抓了又放的梁經綸,等他們鬧事一起抓。」
王蒲忱:「好。我去佈置。」
陳繼承發聲了:「你能佈置什麼?打電話把北平站的人都叫來,偵緝處、第四兵團特務營,還有你們,明天統一行動。老徐,你佈置行動方案吧。」也不等徐鐵英答話,他立刻抄起了電話,「把第四兵團特務營那個營長叫上來!還有,做五碗麵條上來!」
1948年8月11日晚到8月12日凌晨,注定是一個濤之將起的夜晚。
這一夜跨著兩個日子,可在中國農曆裡整夜都是七夕。燕大圖書館外草坪的上空一片寥廓,銀河畢見。月亮正好半圓,一任人們忽視,亮的一半在醞釀著潮,暗的一半在醞釀著汐。
北大的學聯代表到了。
清華的學聯代表到了。
北師大的學聯代表到了。
梁經綸迎向了他們,一一握手、低語。
到了1948年8月,沒有誰比梁經綸更知道北平學運的複雜性。歷史在這個拐點上,國民黨不希望學生鬧學潮。共產黨也不希望學生鬧學潮。而此時決定鬧不鬧學潮,國民黨政府控制不了,共產黨學委實際上也控制不了,能夠控制的是北平各大院校組成的學生聯合會,簡稱「學聯」。它的章程裡沒有明確擁護中國共產黨,也沒有明確推翻現行國民政府,代表的卻是當時「憲法」賦予的爭民生、爭民主的權利。因此實際能夠出面領導學聯的是一些民主黨派和著名民主人士。共產黨有許多秘密黨員隱蔽在學聯,國民黨也有許多特工隱蔽在學聯。這就出現了學聯中有大量的「進步青年」,也有少數的「反動學生」的複雜局面。
既是共產黨秘密黨員,又是國民黨鐵血救國會成員,還是民主教授,三位一體的身份在學聯中取得領導地位的,恐怕只有梁經綸一個人。
北大的學聯代表:「我們北大學生會的態度很明確,追隨一百零五個民主教授,拒領美國救濟糧。」
梁經綸沉吟了少頃,望向另一個學聯代表:「你們清華呢?」
清華的學聯代表:「絕不去國民黨當局指定的地方領糧,如果他們把糧食送到學校來,我們也不阻止願意領糧的學生。」
梁經綸:「北師大呢?」
北師大的學聯代表:「我們的決定和清華差不多。只有一點不同,支持東北的流亡學生領糧,但是有前提,必須釋放被捕的學生,承認東北流亡學生的學籍。」
梁經綸真正沉吟了,他望向了夜空,沒有看今夜分外燦爛的銀河,而是望向那半圓的月亮。
「梁先生。」北大那個學聯代表,「燕大是美國人辦的學校,這一次我們的行動是拒領美國救濟糧,學聯特別需要燕大的支持,統一行動。」
梁經綸望了望他們:「必須統一行動。至於怎麼統一行動,請你們給我半個小時考慮。」
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微微點頭的同時,掏出了一塊懷表。
清華和北師大的學聯代表居然都有表,一人也是懷表,一人竟是手錶。
三個學生同時看表,同時用目光統一了意見。
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快四點了,四點半我們等您的決定。」
梁經綸向稍遠處守候的幾個學生招了下手,三個學生走了過來。
梁經綸對其中兩個學生:「你們陪這三個同學到小閱覽室休息。」
北大那個學聯代表立刻說道:「不了,我們就在這裡等您。」
「也好。」梁經綸對那兩個學生,「務必保證他們的安全。」
「梁先生放心。」
梁經綸對另外一個學生:「你跟我來。」
徐步踏上圖書館大門的石階,梁經綸目不斜視,只低聲說道:「立刻將三個大學的情況報告可達同志。」
「是。」跟在他身後的那個中正學社的學生低聲答道。
梁經綸走進了圖書館大門。
那個學生背朝大門站住了,像是在守望,只站了片刻,接著做巡視狀,向左邊走廊走去。
燕大圖書館善本室裡,嚴春明還是一如往常地坐在堆滿了書的桌前,梁經綸還是坐在平時匯報工作的桌子對面。
梁經綸很快便將北大、清華、北師大的意見告訴了嚴春明,靜靜地望著他。
那副一千多度的厚厚的眼鏡片,還有那雙一千多度的近視眼這時在保護著嚴春明。
「你希望我幹什麼?」嚴春明這時的語氣也恰如對總學委那份指示的不滿,讓梁經綸聽不出有何破綻。
梁經綸:「黨的指示很明確,不希望學生們再有任何無謂的犧牲。春明同志,請你立刻將情況向上級匯報。」
「總學委讓你接替我的工作,沒有告訴你跟上級的聯絡方式?」嚴春明當然知道張月印和老劉同志絕不會告訴梁經綸聯絡方式。難為了這位老實人,這句話卻問得如此順理成章。
這正是梁經綸的猜疑處,可從嚴春明的反問中又看不出絲毫的不自然。他於是希望是下面這種原因:「您知道,這是上級在突發情況下做的決定,我也只是暫時代替您負責燕大學委的工作。這說明上級對您還是信任的。」說到這裡,他將目光望向了書桌上那部電話。
嚴春明撥了幾次電話都是停機,知道上級斷了這條線路的聯絡。這時既不能說,也不能不說:「梁經綸同志,你真的認為上級還會信任我?」
梁經綸:「您撥通聯繫電話,情況我來匯報。」
又沉默了少頃,嚴春明答道:「我試試吧。」這才開始撥電話號碼。
梁經綸非常自覺地將目光移開,不看他撥的號碼。
號碼撥完了,嚴春明隨即將話筒遞了過去。
梁經綸聽到了話筒裡電話撥通的信號!
可隨即,他便失望了。
話筒那邊是北平電話局電話員的女聲:「你撥的電話因欠費,已申請掛停……你撥的電話因欠費,已申請……」
梁經綸將話筒慢慢擱下,絲毫不掩飾失望的神態:「看來只能等待上級跟我們聯繫了……可幾個大學的學聯代表都在等我們的意見。春明同志,只有我們自己做決定了。」
嚴春明:「現在你是上級。只要你還信任我,你做決定,我談意見。」
嚴春明的嚴謹讓梁經綸覺得這一切都如此符合共產黨的組織程序和行動風格,他不再試探了:「那我們就根據彭真同志『七六指示』的精神做決定吧。」
嚴春明:「我同意。」
梁經綸:「我去安排我所掌握的學生黨員以學聯的名義分別做各個大學的工作,你去找你所掌握的學生黨員,讓他們也去做工作。告訴各校學聯代表,明天發糧,都不要與國民黨正面衝突,避免任何一個學生做無謂的犧牲,隱蔽我們的精幹。領了糧食後等待上級的指示,按部署轉移去解放區。」
嚴春明:「我同意你的決定,可無法執行你的任務。」
「嗯?」梁經綸本能地盯住了嚴春明。
嚴春明:「我已經被停職審查。任何一個黨內同志在停職審查期間絕不許再跟別的黨內同志聯繫,這條紀律我可不能再犯。」
梁經綸試圖掌握他尚不知道的其他黨員,又被嚴春明天衣無縫地擋了回來,想了想,只好說道:「是我忽略了黨的紀律。這樣吧,春明同志,您被停職審查的事目前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別的黨內同志都還把您當作領導。因此明天發糧您必須在現場,我們倆配合,才能夠控制局面。這一點您應該沒有意見吧?」
嚴春明:「你知道,我受處分正是因為想留下來配合你控制局面。」
梁經綸站起來,將手誠懇地伸了過去,跟嚴春明緊緊一握:「春明同志,不管明天發生什麼情況,發生什麼危險,不管上級怎麼認為,我們都並肩戰鬥。」
嚴春明:「謝謝你還願意跟我並肩戰鬥。」
嚴春明的態度如此天衣無縫地印證著總學委那封信的決定,梁經綸沒有任何理由不相信了,心中莫名地感動了一下,那隻手下意識地握得更緊了:「我不會忘記,您是我的入黨介紹人,永遠都是。」
儘管隔著厚厚的近視眼鏡片,梁經綸也看到了嚴春明眼中有淚花湧出——只是看不到嚴春明這個時候的心潮翻湧。
嚴春明經受著巨大的考驗,憋出一句話:「注意安全。」
「是。」梁經綸答了這個字,鬆開了手,不再看嚴春明,轉身向門口走去。
嚴春明將他送到門口,望著他的背影消失,接著飛快地關了門,又飛快地將幾道鎖都鎖上了,向一排書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