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 2

  「何校長還在協和嗎?」程小雲怯怯地問道。

  方步亭:「回家了,校醫看了看,沒有大礙。」

  程小云:「我剛才想,要是老夫子在協和,我們走著路去看他。」

  方步亭:「我們也可以走路回家。」

  程小雲捏緊了他的手:「你沒生我的氣吧?」

  方步亭:「一個後媽帶著兒子大鬧警察局,這才像我們方家的人。」

  「那就走路回去。」程小雲牽著他走下台階,「我們慢慢走,留點兒時間給姑爹……」

  「是啊……」方步亭最喜歡的就是程小雲這份善解人意,「我那個妹夫比我還要強,當著人從來沒掉過眼淚……」

  「不要下車了。」程小雲喊住了車內的小李,「你在這裡等二少爺,我和行長走路回去。」

  「夫人,你陪著行長要小心啊!」小李在車內望著行長和夫人走出警察局大門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哭了。

  會議室裡,單副局長和那幾個警察都被叫了進來,靠牆列成一排,站在那裡。

  徐鐵英、曾可達、方孟韋依然站在圍桌中間,孫秘書依然靠牆坐在地上。

  曾可達:「把剛才的話複述一遍,單副局長,你說。」

  「是。」那個單副局長複述了,「值班日誌,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十二日晚,徐局長鐵英召集方副局長孟韋和孫朝忠秘書開會,商量釋放學生善後事宜。值班人,單福明。」

  曾可達乜向了徐鐵英:「徐局長,這樣記錄可以嗎?」

  徐鐵英哪裡還願意看他,一張臉黑得不能再黑,望向了黑黑的窗外。

  曾可達轉向那單副局長:「出去填寫。有誰說的話和日誌不符,自己到西山監獄待著去!」

  「是。」

  那幾個警察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那個單副局長還站在那裡,望向徐鐵英:「局長,您還有沒有指示……」

  徐鐵英的目光這時轉過來了:「你們都直接歸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管了,還要問我嗎?」

  「局長……」

  「滾!」

  單副局長也生氣了,再不回話,轉身走了出去。

  曾可達望向了方孟韋:「方副局長,我跟徐局長進去單獨談,這件事我代表南京向方家交代。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發生副局長跟局長正面衝突的事,有人不要臉,黨國還要臉哪。」

  方孟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這個曾可達身上真透著正氣,回話也平和了:「我能不能繼續問這個人?」

  曾可達乜了一眼孫秘書:「沒有用,也不值。」

  徐鐵英倏地望向了孫秘書,孫秘書早已閉上了眼。

  徐鐵英眼中一片茫然,曾可達難道不知道孫朝忠是鐵血救國會的人?如果真是這樣,這個鐵血救國會組織之嚴密則太可怕了。徐鐵英開始擔心黨通局是不是預備幹部局的對手,自己會不會成為第一個倒在地上的人。

  「徐局長,我們進去談吧。」曾可達的聲音喚醒了他。

  徐鐵英再看曾可達時竟覺得此人跟自己一樣的可憐,答道:「談吧。」率先走進了辦公室。

  曾可達又對方孟韋:「回去陪行長吧,不要讓老人擔心。」這才跟了進去。

  方孟韋突然覺得四周如此寂靜,慢慢望向了還閉著眼靠牆坐在地上的孫秘書。

  方孟韋走了過去,伸手:「起來。」

  孫秘書睜開了眼,沒有接他的手,自己站起來,完全不像受傷的樣子。

  方孟韋眼中又閃出了光:「讓我的,是嗎?」

  孫秘書:「曾督察說得對,跟我這樣的人較勁,沒有用,也不值。」

  徐鐵英辦公室的門從裡面關上了。

  走進徐鐵英辦公室,曾可達坐下了,徐鐵英也坐下了。

  這兩個人從南京頂著幹,到北平也一直頂著幹,今天該要短兵相接了。

  可曾可達坐下後竟一句話也不說,徐鐵英便一句話也不問,都僵坐在那裡。

  徐鐵英眼角的餘光發現曾可達一直在盯著牆上的鐘,不禁也望了過去。

  ——短針停在九,長針走到了三十,九點半了。

  突然,電話鈴響了,是辦公桌上那部紅色的南京專線電話!

  徐鐵英這才望向了曾可達。

  曾可達:「你們葉局長的電話,說好的,我不用迴避,請接吧。」

  徐鐵英站起來,抻了一下衣服下擺,走到辦公桌前,拿起了話筒:「葉局長好,我是徐鐵英。」

  話筒那邊的聲音十分斯文,就是有一個人站在徐鐵英身邊也聽不到話筒裡的話:「我現在是用一級加密在跟你通話,你懂的。」

  「是。」徐鐵英立刻明白自己這邊只能聽,不能說,能說的也就是「是」和「不是」。

  葉秀峰的聲音:「接下來是另外一個人跟你說話,不要讓曾可達知道,回答時還稱呼葉局長就是。」

  徐鐵英:「是,葉局長。」

  話筒那邊沉默了兩三秒鐘,另一個聲音傳來了:「徐主任嗎,我是蔣經國啊。」

  徐鐵英的職業派上用場了,心中暗驚,神態還是未變:「是,葉局長。」

  蔣經國的聲音:「你們黨通局擬了一份關於保護我的名單,上面寫著有利於我的人,不利於我的人,你們很關心我呀。」

  徐鐵英臉色還不能變:「是……葉局長……」

  蔣經國的聲音:「我剛才問了你們葉局長,這份名單是你起草的,陳部長親自批了字,呈給了總裁,總裁又轉給了我。我想就這份名單給你打個招呼,也是給你們黨通局打個招呼,可以嗎?」

  徐鐵英:「是,葉局長。」

  蔣經國的聲音:「中華民國只有一個黨,一個政府,一個領袖。黨通局和預備幹部局都屬於這個黨,這個政府,這個領袖。沒有誰有利於我,不利於我。希望黨通局今後不要再擬這樣的名單,尤其不允許利用這樣的名單打擊預備幹部局的人,譬如梁經綸同志,還有在你身邊工作的孫朝忠同志。我說清楚了嗎?」

  徐鐵英:「是……」

  蔣經國的聲音:「現在,說謝木蘭的事。這件事你們黨通局已經給我們接下來的工作造成了極大的困難。你們葉局長已經擔了擔子,答應親自向總裁檢討。下面關鍵是善後。除了你、王蒲忱、孫朝忠和梁經綸知道,對其他的人都要統一口徑。我知道曾可達同志就在你身邊,打完這個電話,你立刻向他交代,因為謝木蘭留在北平將干擾梁經綸和方孟敖配合推行幣制改革,因此安排她去了解放區。這是你們葉局長的安排,經過了我的同意。」

  徐鐵英:「是。」

  蔣經國的聲音:「現在當著你們葉局長,我給你最後一次打招呼,不要再出現今天這樣的事情,不要干預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工作,不要試圖阻撓幣制改革!」

  「是……」徐鐵英剛應了這聲,電話已在那邊擱了,他兀自說道,「葉局長……」

  徐鐵英放下了話筒,曾可達這才望向他。

  徐鐵英去倒茶了,端著茶杯走回座前,雙手放在曾可達身邊的茶几上:「曾督察,我能不能向你提個意見?」

  曾可達:「當然能。」

  徐鐵英:「在北平,任何事情都可以直接找我嘛,犯不著捅到葉局長那裡……」

  曾可達:「我給你們葉局長打過電話嗎?」

  徐鐵英笑了一下,坐下時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快十點了,可以說謝木蘭的事了。」

  方孟敖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客廳門內,看著手錶。

  大座鐘響了,一聲,兩聲,三聲……

  踏著鐘聲,方孟敖向右邊樓梯走去。

  走到謝木蘭房間門外,「姑爹。」方孟敖不能推門,輕聲叫道。

  房內有動靜了,謝培東果然在裡面,卻沒有回應。

  方孟敖側開了身,在門外等著。

  房門開了,謝培東走了出來,又把門關了。

  方孟敖:「姑爹……」

  「去竹林吧。」謝培東沒有看他,向樓梯走去。

  謝培東獨自在竹林內的石凳上坐下了,讓方孟敖站在身邊。

  謝培東:「孟韋和你小媽到警察局找徐鐵英去了,你爹和曾可達又去找孟韋和你小媽了。都知道木蘭回不來了,一個個還都去找。」

  方孟敖:「木蘭到了哪個解放區,城工部有消息嗎?」

  謝培東慢慢望向方孟敖:「每天都有大量的學生去解放區,如果不是組織安排的,都要調查甄別。木蘭是我的女兒,有消息,城工部應該會第一時間告訴我。」

  方孟敖正深望著謝培東:「我不知道,我現在是應該叫您姑爹,還是叫您上級。」

  謝培東:「叫什麼都可以。」

  方孟敖:「叫什麼您都會對我說實話嗎?」

  謝培東必須淡定:「當然會。」

  「那您告訴我,木蘭到底去沒去解放區?」方孟敖緊盯著謝培東。

  謝培東:「回來時我已經把追木蘭的過程說了,曾可達和王蒲忱不像在說假話。」

  方孟敖:「那就是您在說假話。」

  「我有必要對你說假話嗎?」謝培東語氣有些嚴厲了。

  方孟敖:「當然有必要。崔叔臨死前還說他不是共產黨。你們發展我,是不是就為了最後要幾架飛機?傍晚的時候您見過城工部的人,他們怎麼說?」

  謝培東:「就因為小李一個人開車先回來,我後回來的?」

  方孟敖:「您能不能正面回答我。」

  謝培東慢慢站起來,「那我們一起正面去問城工部吧。」說著,向竹林外走去。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什麼也不怕的人,方孟敖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牆板露出的大洞前,謝培東坐在辦公桌前的轉椅上把一部電台拉了出來!

  方孟敖立刻警覺,辦公室的門沒關,剛要過去。

  「不用關了。」謝培東拿起了耳機,「這是北平分行跟中央銀行專用的電台,要說欺瞞,我也就是欺瞞了你爹。」戴上耳機,開始發報。

  謝培東敲擊機鍵的手如行雲流水!

  方孟敖覺得坐在面前發報的這個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敲擊機鍵的手停了。顯然,謝培東已將電報發了出去。

  接下來便是等,謝培東依然面朝牆洞,背對洞開的大門,坐在那裡靜靜地等。

  方孟敖望著他的背影,悄然轉身,還是將辦公室的門輕輕關上了。

  再轉身時,他看見姑爹已經拿起了鉛筆,在電報紙上飛快地記起了數字。

  儘管耳機戴在謝培東頭上,方孟敖好像也能聽見對方電台發來的嘀嗒聲。他靜靜地站在門口,一動也沒動。

  謝培東終於停了筆,接著是取下耳機,把電台推了進去,關好了牆板。轉椅轉過來了,謝培東將手中記著數字的那紙電文擺到了辦公桌上。

  「過來看吧。」謝培東沒有抬頭,開始翻譯電文密碼。

  方孟敖沒有過去,只看著謝培東翻譯密碼的手。

  謝培東的手停了。

  方孟敖還是沒有過去,看著姑爹翻譯完密碼後的表情。

《北平無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