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看不見梁經綸了,方孟敖還是默默地向門外還了個軍禮。接著大步走了出去。
保密局的監獄,從大門到大坪倒被警備司令部偵緝處的憲兵警戒了,到處是列隊的鋼盔和卡賓槍。
王蒲忱從大樓內出來了。
徐鐵英和孫秘書站在坪中,望著走過來的王蒲忱。
王蒲忱:「請示了保密局,命令我們配合黨部的行動。徐局長稍候,我去提調馬漢山。」
徐鐵英:「辛苦。」
王蒲忱向監獄方向獨自走去。
徐鐵英望向了孫秘書。
孫秘書回望徐鐵英時眼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空虛無神。
徐鐵英:「對王蒲忱王站長你怎麼看?」
孫秘書:「我不知道徐主任指哪些方面。」
徐鐵英:「想不想知道中央黨部對他的看法?」
孫秘書望著徐鐵英。
徐鐵英:「王蒲忱,民國二十五年入黨,民國三十八年加入鐵血救國會,忠誠執行黨國任務,竭力協助經國局長和中央黨部精誠團結。你覺得是不是應該從他身上學些什麼?」
王蒲忱的身份黨部居然也已掌握!孫秘書頓時覺得鐵血救國會的光環被黑暗一點點吞噬,沉默少頃,答道:「是。」
徐鐵英:「好好學習。」
沒有帶任何人,王蒲忱腋下夾著一套乾淨衣服,開了鎖,提起門外一大桶水,走進了西山監獄一號囚室。
馬漢山閉目盤腿在囚床上打坐,氣色居然不錯,身旁還擺著一本書。
王蒲忱輕輕放下了水桶,輕輕將那套衣服放在床上。
「曾文正公每日三事。」馬漢山顯然知道是要上路了,卻仍閉著眼說道,「寫一篇日記,下一局圍棋,靜坐四刻鐘。蒲忱哪,你這本《曾文正公日記》好哇,自己天天讀,為什麼不早點兒借給我看?」說到這裡,他才睜開了眼。
儘管習慣了他的做派,儘管還在保持不露聲色,王蒲忱心裡還是酸了一下,只得答道:「老站長如果喜歡,就送給你了。」
「好!」馬漢山練過全真功,用了個托天式收了功,順手脫了衣服,光著上身,站起來走向水桶,「到了南京,對付那幫不黑不白、不痛不癢審老子的人,老子就用曾文正公的話讓他們錄口供。總統看了,一感動就將我調到中央研究院當了研究員……蒲忱,你說有沒有這個可能?」
王蒲忱轉身走到門邊,通道空蕩,心裡也空空蕩蕩:「您可以慢點兒洗。不管走到哪裡,我們軍統的人都要儀容整潔。」向門外走去。
「蒲忱。」馬漢山在身後又喊住了他。
王蒲忱站住了,慢慢回頭。
馬漢山卻沒急著說話,拿起濕毛巾將臉洗了,又去桶裡將毛巾搓了搓,擰乾了開始擦上身:「那本書你拿去。」
王蒲忱望著他。
馬漢山:「這個黨國已經無藥可救了。曾文正公說,只能靠一二君子,爭一分是一分。這個一二君子也只能從你們鐵血救國會裡面找了……」
「老站長說什麼我不明白。」王蒲忱有些暗驚,馬漢山居然也知道鐵血救國會,還知道自己是鐵血救國會的!
「明不明白都不要緊了。」馬漢山拿著毛巾開始勒背,「送你一場功勞,就在那本書裡,這幾天我寫的。全是好些混賬王八蛋的黑賬,交給經國局長,夠全北平老百姓半年的口糧和五十萬大軍的軍餉。」
王蒲忱快步走了過去,從床上拿起了那本《曾文正公日記》,翻開。
囚房的燈雖然闇弱,還是能看清書的空白處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王蒲忱看了幾行又倏地將書合上,走到馬漢山身邊:「老站長,徐鐵英和他身後那些人急著將你解往南京。曾督察正往這裡趕,你只要配合他們查賬,經國局長就可能救你。記住,這本書的事對誰都不要說,我會想辦法送上去。」
馬漢山的手停住了,將王蒲忱看了又看,一聲喟歎:「還是經國局長識人啊!有件事本不想說的,現在說了也不算施恩了,想不想知道?」
王蒲忱:「老站長請說。」
馬漢山:「去年北平站站長的人選本不是你,好幾個人爭這個位子,爭到後來定的是軍統老人集體保的另一個人選,總裁都要簽字了……知道最後為什麼簡了你嗎?」
王蒲忱只看著他。
馬漢山:「經國局長看得起,親自給我打了電話推薦你。我給那個人選送了五十根金條,他自己請辭了。」
王蒲忱怔在那裡。
馬漢山:「老子一輩子瞎送錢,就這五十根金條沒有送錯。加上我今天給你的這本賬,跟著經國局長,蒲忱,毛人鳳那個位子遲早是你的。聽我的,拿著書去藏好,讓他們鬧去,你救不了我,不要捲進去。」
王蒲忱顯然許久沒有這般百感交集了,想說些什麼,見馬漢山又在搓澡了,便什麼也不再說,走了出去,站在囚房門外等候。
「敬禮!」
曾可達的小吉普前畢竟插著國防部的小旗,跟在後面的敞篷中吉普上青年軍穿的雖是普通軍服,每人左臂也都帶著袖章,紅底白字的經濟糾察,在西山監獄大門一片敬禮的行列中開了進來!
曾可達親自開的車,直接穿過憲兵行列,開到徐鐵英面前剎車停住了。
徐鐵英望著跳下來的曾可達,笑了笑,還是走了過去。
曾可達卻不看他,望著站在不遠處北平站那個執行組長:「你們王站長呢?」
執行組長跑了過來,敬了個禮:「報告曾督察,我們站長在提調馬漢山。」
曾可達:「去催一下,就說我已經來了。」
執行組長卻望向了徐鐵英。
曾可達:「去!」
「是……」執行組長又望了一眼徐鐵英,猶豫著剛要走去,立刻停住了。
大坪上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囚房那邊。
馬漢山從囚房方向出現了!
——三七開的頭髮梳得乾乾淨淨,白襯衣外套中山裝穿得乾乾淨淨,突然發現,他其實長得也乾乾淨淨。
王蒲忱差一肩跟在他身後,悄聲叫道:「老站長。」
馬漢山站住了。
王蒲忱:「陣勢你都看見了,我先去交涉一下。」獨自走去。
越過王蒲忱的背影,望著大坪上的陣勢,馬漢山笑了。
同是國軍,不同的兩個方陣。
左邊方陣一個排憲兵,左臂袖章俱有「憲兵」二字,徐鐵英站在那裡。
右邊方陣一個排青年軍,每人左臂也都戴著紅底白字「經濟糾察」袖章!曾可達站在那裡。
馬漢山懶得看了,轉過身去看監獄背後的西山。
王蒲忱走到兩個隊列中,站住了。
曾可達走了過來,掏出了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那份命令遞了過去:「移交吧。」
王蒲忱飛快地看完了命令,對曾可達:「是不是給徐局長也看一下?」
曾可達:「可以,叫他過來看。」
王蒲忱望向了徐鐵英:「徐局長!」
徐鐵英慢慢走過來了。
王蒲忱:「徐局長,這是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的命令,您看一下。」
徐鐵英接過了文件,看得倒是很認真,看完了,直到這時才望向曾可達:「按道理,幣制改革期間我們都應配合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的行動。可我這裡也有一份文件,請曾督察也看看。」
曾可達:「如果是跟行政院的命令牴觸的文件我就不看了。」
徐鐵英:「如果是總裁簽署的文件,而且有經國局長的簽名,你也不看?」
曾可達這才一怔。
徐鐵英:「中常委的絕密會議記錄。王站長,借個地方,一起看吧。」
西山監獄王蒲忱房間裡,馬漢山借住時那張麻將桌早就搬出去了,房間又恢復了王蒲忱原來住的樣子,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書櫃,椅子也只有一把。
「曾督察請坐吧。」徐鐵英向書桌前僅有的椅子伸了下手,自己走到床前坐下了。
曾可達沒有坐:「文件呢?」
徐鐵英沒有再叫他坐,將手裡的文件遞給了離自己更近的王蒲忱。
王蒲忱只是接過文件,立刻遞給了曾可達。
曾可達竭力保持鎮定,可是看下去時臉色還是變了。
文件上,藍色抬頭赫然:
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
內容:
中常會特別會議記錄
主持 朱家驊
出席 總裁蔣中正
常委 戴季陶 陳果夫 陳立夫 張群 張厲生 蔣經國……
幣制改革第一天,就同時出現了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和國民黨中常會截然相反的兩道命令,而兩道截然相反的命令上都有蔣經國的簽名。抵制力量之強大,超出了曾可達的預計。
曾可達回過了神,轉望向王蒲忱:「借你的電話,我要和國防部通話,向經國局長匯報。」
徐鐵英立刻站起來,拿過了那份文件:「蔣經國同志是中國國民黨黨員,不是你曾可達的局長!中常會的決議是最高決議,你想讓蔣經國同志推翻最高決議嗎?幣制改革是維護黨國穩定的策略,戡亂救國才是黨國的核心目標!馬犯漢山在擔任黨國職務期間跟潛伏在北平分行的共產黨崔中石暗中勾結篡改賬目,罪行暴露又聯絡共產黨北平城工部頭目劉初五、嚴春明煽動學生暴亂。曾督察,這些情形你們在給行政院的報告裡說了嗎?中常會的決議都看了,還想抵制,你們鐵血救國會的這些人到底要幹什麼?裹挾蔣經國同志嗎?!」
趁曾可達的臉已經氣得煞白,怔在那裡,徐鐵英接著說道:「一個多月來,你們一直以為我是黨通局派來抵制幣制改革的,我們沒有辦法溝通。現在兩份文件你們都看了,我不想多說什麼,只想和你們統一一個思想,沒有經濟基礎就沒有上層建築!中華民國的上層建築就是中國國民黨!幣制改革這麼重大的經濟行動,沒有中央黨部的思想高度一致,怎麼可能推行?從民國三十一年以來,以三青團為主的一群人就想改組甚至取代先總理和蔣總裁親手建立的黨。後來怎麼樣,三青團被取消了,黨的地位、黨的統一得到了維護。可還是有那麼一些人糾纏在經國同志身邊,妄圖取代黨部的領導。這些人忘記了最根本的一點,經國同志本人就是高度維護黨的統一的楷模!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剛成立,那麼多大事不幹就急著下令將馬漢山交給你們督察組,幹什麼?借反貪腐之名,向黨產開刀!中常會特別會議記錄你們也看到了,會議明確指出,幣制改革不能損害黨產,因為沒有了黨產就沒有了黨的經費,沒有了黨的經費我們黨就失去了執政的經濟保證。王站長,你現在覺得馬漢山是應該交給曾督察留在北平,還是執行中央黨部的決定押往南京?」
王蒲忱將目光轉向了曾可達。
被一紙中常會的決議壓著,曾可達咬牙聽徐鐵英上了一堂不長不短的黨課,心中的憤懣可知:「徐局長說完了嗎?說完了,我請教一個問題。」
徐鐵英:「不要談請教,任何問題都可以提,都可以上報中央黨部。」
「哪個中央黨部?」曾可達厲聲回道,「平津地區清查違反經濟改革的資產,是不是只要有人打著黨產的牌子就不能清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