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敖望著他那三七開筆直一條縫的頭和那一身筆挺的中山裝,笑道:「你今天比我乾淨。」手掌固執地伸在那裡。
馬漢山將手慢慢伸了過去。
方孟敖握住了他的手,輕聲說道:「你兒子的事已經辦了,在南京榮軍醫院戒毒。到時候有人安排他來看你。」
馬漢山被方孟敖握著,輕聲一歎:「謝字我就不說了。我生的這個兒子是來討債的,他也不想見我,我也不想見他,見面的事就不要安排了。」
方孟敖的笑容凝住了。
馬漢山:「方大隊千萬不要誤解,你們是好父子,我們不是。我這一輩子壞事幹不好,好事幹不來,到南京槍一響,都過去了。最後一件事,與好壞無關,還要請方大隊長幫我去完成。」
方孟敖側耳聽著。
馬漢山:「崔副主任西山的墓方大隊長去過沒有?」
方孟敖:「去過。」
「去過就好。」馬漢山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從崔副主任的墓往上走五十步,有一座無主的老墳,只有半截碑,上面刻著『康熙三十七年立』,下面埋了幾十根金條,是我全部的家底。幣制改革撐不了兩個月,國民政府不會再管老百姓的死活。請方大隊長轉告崔夫人,到時候取出來,養兩個孩子應該夠了……」
方孟敖倏地望向馬漢山。
馬漢山已經轉過頭去:「該走了!」
這邊,單副局長望向了李宇清。
李宇清擺了下頭。
那個單副局長帶著憲兵這才走過去了。
馬漢山最後望向方孟敖:「兄弟,我們倆聯手擺了徐鐵英一道,他放不過你,中央黨部那些人也放不過你。到了軍事法庭什麼也不要說,讓老爺子還有何副校長出面,最好判個開除軍籍,立刻去國外。蔣經國不好惹,共產黨也最好不去惹。」
馬漢山再也不看方孟敖,獨自向跑道上的飛機走去。
那個單副局長帶著幾個憲兵急忙追了過去。
李宇清過來了。
方孟敖:「去哪裡?」
李宇清苦笑了一下:「違犯軍令,只能移交警備司令部,請你理解。」
方孟敖回笑了一下,望向了跑道上那二十個飛行員,「他們呢?」
李宇清:「回軍營,曾督察會安排。要不要去打個招呼?」
「不了。」方孟敖徑直向李宇清的車走去。
李宇清跟了過去。
副官立刻開了後座車門。
方孟敖剛要鑽進車門,忍不住,還是轉身了。
二十個飛行員,二十雙含淚的眼,齊刷刷地敬禮!
方孟敖戴著手銬,只向他們笑了一下,進了車門。
何宅一樓客廳的收音機又響起女播音員的聲音:「中央廣播電台,中央廣播電台,總統蔣中正頒發《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之同時,行政院頒布了《金圓券發行辦法》……」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何其滄怒不可遏,拿著話筒,一連三拍沙發扶手!
何孝鈺、梁經綸都屏著呼吸站在一旁,望著怒不可遏的父親、先生。
收音機:「……《中華民國人民存放國外外匯資產登記管理辦法》《整理財政及加強管制經濟辦法》……」
「關掉!關掉那個幣制改革……」何其滄一聲怒吼。
梁經綸立刻關掉了收音機。
何其滄對著電話話筒:「叫我出面,讓方孟敖飛機降落,現在飛機降落了,你們竟把人抓了……告訴我,是哪個混賬下的命令!」
梁經綸、何孝鈺都在望著何其滄手中的話筒。
門外,方步亭的手舉在門前,欲敲未敲,放了下來,閉上了眼。
遠遠地,那輛奧斯汀停在路邊。
門內,何其滄的怒吼:「你李宇清不敢回答,就叫李宗仁接我的電話!」
片刻沉默,何其滄的怒吼:「說話!回我的話……」
何宅一樓客廳如此安靜。
梁經綸的眼。
何孝鈺的眼。
何其滄的憤怒彷彿浪打空城。
憂急,惶惑,他將話筒拿到眼前看了看,又搖了搖,放回耳邊,望向女兒。
何孝鈺過去了。
何其滄將話筒下意識地遞給了她。
何孝鈺接過話筒,聽了片刻:「爸,是電話線切斷了。」
何其滄:「什麼電話線切斷了?」
何孝鈺:「我們的電話被切斷了。」
「這是燕大的電話!他們敢……」何其滄猛地站起,眼前一黑。
「爸!」何孝鈺扔掉了話筒,卻攙不住父親。
梁經綸長衫一閃,一把抱住了何其滄。
「其滄兄……」客廳門被猛地從外推開,方步亭奔了進來!
梁經綸扶著先生坐回沙發,何孝鈺滿眼是淚,去撫父親的胸口。
「不要動他!」方步亭輕聲止住了何孝鈺,走了過去,「我來。」
梁經綸讓開了。
何孝鈺也讓開了。
方步亭輕輕捧起何其滄的一隻手,三個指頭搭上了他的寸、關、尺。
何其滄兩眼微閉,靠坐在沙發上腰板依然筆直,如老僧入定。
何孝鈺在憂急地望著。
梁經綸也在憂急地望著。
方步亭輕舒了一口氣,將何其滄的手輕輕放回沙發扶手,安慰地望了一眼何孝鈺,瞟了一眼梁經綸,在何其滄身旁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了。
何其滄的眼慢慢睜開了,虛虛地看見了何孝鈺,看見了梁經綸。
兩個人竟都沒說話,只望向自己身旁。
何其滄慢慢轉頭,突然看見了方步亭!
「不要動,不要生氣。」方步亭伸過手來搭在何其滄的手上。
何其滄將方步亭好一陣看,擺開了他的手:「關我什麼事?我生什麼氣?」
「是啊。」方步亭收回了手,「生氣都是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唉!」何其滄一聲長歎,望向上方,「二十幾歲的人闖禍,快六十的人也闖禍,兒子把飛機開到天上,老子跑去坐牢。現在孟敖被他們抓了,我的電話也被他們切斷了……怎麼把他救出來,該找誰……」
沒有回應。
何其滄又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眼瞼低垂。
何其滄這才醒悟還有梁經綸和何孝鈺站在面前,目光慢慢移向了梁經綸,猛然一醒——這個學生是蔣經國重用的人!
梁經綸也看出了先生眼中的神情,說道:「先生不值得找他們。該找誰,說一聲,我去。」
這是默契,不能為外人道!
何其滄沒有看方步亭,也沒有看女兒,只望著梁經綸:「方孟敖屬於哪個部門?」
梁經綸:「原來屬於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幣制改革了,應該還隸屬天津經濟管制區北平辦事處。」
「你代表我。」何其滄坐直了身子,「去找那個曾可達,讓他轉告蔣經國,國民黨要把人當槍使,我何其滄隨時去南京堵槍口。這個話希望蔣經國告訴他父親!」
梁經綸的目光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依然眼瞼低垂。
「看他幹什麼?」何其滄眼中的秘密如此單純,「去呀!」
「是。」梁經綸還是望向方步亭,「方行長,我能不能借您的車去?」
方步亭看梁經綸了。
梁經綸的眼神竟如此鎮定。
「孝鈺。」方步亭轉望向何孝鈺,「你也去。告訴小李,送了梁教授,到我家叫上程姨,你們一起去警備司令部看看孟敖。」
何孝鈺已經點了頭,立刻想到應該徵詢父親,望向了父親。
何其滄:「代表我,去吧。」
梁經綸已經走出了客廳門。
何孝鈺轉身時眼淚流了下來。
方步亭關了客廳門,聽到院外汽車發動,才轉過身來:「老哥,樓上去談。要不要我扶你?」
何其滄拄著枴杖站起來,看出了方步亭眼神深處的春秋:「來,扶我一把。」
「這把壺是范大生民國二十年給你做的吧?」何其滄房間裡,方步亭放下熱水瓶,捧起了那把套著棉罩的紫砂壺遞給何其滄。
何其滄接過壺,直望著方步亭。
方步亭拉過凳子,在對面坐下:「前不久有人也給我送了一把范大生的壺,還有三個杯子。」
何其滄:「誰送的?三個杯子什麼意思?」
方步亭:「蔣經國。托曾可達代送的,三個杯子代表我父子三人。」
何其滄:「政客!下三濫的手段!這樣的東西你也接?」
方步亭:「我也不想接啊,可我的兒子在他們手裡,說得好聽是重用,說穿了就是人質。誰叫我當了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經理呢,還有,誰叫我有你這麼個能爭取美援的兄長呢?他們缺錢哪……」
「那就叫孟敖別幹了,出國去!」何其滄坐直了,找地方放茶壺。
方步亭伸手接住了茶壺。
茶壺在兩個人手中握住了。
方步亭:「老哥,我今天為什麼自己跑到西山監獄去坐牢,叫孟敖違犯軍令開飛機上天?你明白了吧,被逼的呀……」
何其滄望著方步亭的眼。
方步亭望著何其滄的眼。
何其滄:「置之死地而後生?」
方步亭將茶壺緊緊地捧了過來:「我在銀行我知道,你兼著國府的經濟顧問你也知道,國民黨的家底已經掏空了。蔣家父子不死心,試圖通過幣制改革起死回生,沒有用的。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牽扯到國民黨內部的權力之爭,孟敖就是他們的炮灰。我仔細看了他們的《陸海空軍服役條例》和《陸海空軍刑法》,孟敖今天擅自駕機起飛,又主動降落,最高判半年刑期,開除軍籍。先讓他關幾天,押往南京你我再出面,至少可以減去刑期,只判開除軍籍。那個時候蔣經國也無法再利用他了。如果你願意,讓孝鈺跟他一起出國。」
何其滄望著上方想了好一陣子,倏地站起來:「去打電話,叫梁經綸回來!」
「電話切斷了。」方步亭輕聲提醒,「讓梁經綸去見見他們也好。」
「你不知道!」何其滄走到窗邊,「等他回來再說吧。」
方步亭望著學兄的背影,一下子覺得自己永遠沒有長大,又覺得他也永遠沒有長大。
顧維鈞宅邸後門路邊,梁經綸下了車,望著何孝鈺。
何孝鈺在車內也望著他。
何孝鈺透過他,望向胡同裡的崗哨:「你能進去嗎?」
梁經綸:「跟他們說清楚,我是代表你爸來的,應該能進去。」
何孝鈺:「說不清楚呢?」
梁經綸不再審視她的眼神:「方孟敖救過我兩次,說不清楚,我大不了第三次被抓。」
何孝鈺將臉轉向了另一側窗,眼睛又濕潤了,但聽見梁經綸對司機小李說:「不要在這裡停留了,送何小姐走。」
「好。」
車開動了,何孝鈺猛一回頭。
胡同裡一陣風起,空中飄拂的是楊柳枝條,路面上飄拂的是梁經綸的長衫後擺。
車開在張自忠路上。
「何小姐,你的信。」小李在前面將一封信反遞過來。
何孝鈺怔了一下,接過了信。
信封是空白的。
她又看了一眼小李,小李在專注地開車。
何孝鈺撕開了信封。
信上,工整的八行箋,工整的豎行毛筆字:
照顧好父親,照顧好自己,什麼也不要問,什麼也不要管。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何孝鈺倏地望向小李:「哪兒來的信?」
小李依然專注地開著車:「你家門口,一個學生給我的,囑咐了,你一個人的時候給你。」
激動之後不禁失望,何孝鈺的目光收了回來,將信裝進了信封,貼身放進了衣裡。
車加速了,何孝鈺抬頭又望向小李:「能見到謝叔叔嗎?」
「誰?」
何孝鈺:「你們謝襄理。」
小李:「今天可能見不到。幣制改革了,我們行長在外面,行裡全靠謝襄理一個人打點呢。」
何孝鈺不再說話,望向窗外。
青樹,綠蔭,池塘。
顧維鈞宅邸後園的鵝卵石花徑,又是青年軍,又是憲兵,一雙雙眼睛,大煞風景。
李營長在前,梁經綸在後,前面已能看見曾可達住處了。
李營長站住了,讓到路邊。
梁經綸身前的花徑上站著孫秘書!
「爭得很厲害。」孫朝忠往前了一步,聲音低沉,「梁經綸同志這時不能去。」
「退後。」梁經綸的聲音比他更低沉。
孫朝忠沉默了片刻,往後退了一步,仍然擋在路中。
梁經綸望向了李營長:「把你的槍給我。」
李營長:「梁先生……」
梁經綸嚴厲了:「穿上軍服我是上校。把槍給我!」
李營長猶豫著抽出腰間的手槍遞給了梁經綸。
梁經綸拉槍上膛,望著孫朝忠:「把槍抽出來。」
孫朝忠沒有抽槍:「梁經綸同志……」
梁經綸的槍已經指向了他的頭:「像那天一樣朝我開槍。」
孫朝忠還是沒有抽槍。
「那就讓開!」梁經綸手一抬,槍聲在後園震盪,大步走了過去。
李營長手快,一把拉開了孫秘書。
又一聲槍響,梁經綸所過之處,青年軍、憲兵驚愕的眼神!
「誰開槍?!」曾可達出現在走廊上。
「李營長!」梁經綸迎著走廊,沒有回頭。
李營長快步追了過來。
「把你的槍拿去。」梁經綸只往後一遞,已經上了走廊。
曾可達目光複雜地望著他。
梁經綸腳步不停:「徐鐵英在裡面嗎?」已經進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