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 4

  方步亭走了過去,拿起那把掃帚,順著風掃了起來。

  風捲著竹葉,順著掃帚的方向,向東邊飄去,方步亭在掃著風。

  風越來越大,竹林有了呼嘯聲,接著尖厲起來。

  手中的掃帚漸漸握不住了,方步亭停了下來,這才聽到,客廳裡的電話鈴響了,在風中響著。

  他鬆開了掃帚,向風中的電話鈴聲走去。

  「徐鐵英被撤職了,已經調回南京。」窗外風雨已經很大了,一樓客廳話筒裡方孟韋的聲音還是如雷貫耳。

  「等一下。」方步亭一震,輕輕放下話筒,站了起來,走到牆邊把另外幾個開關都開了。

  整個客廳,包括二樓燈都亮了。

  方步亭踅了回去,又拿起了話筒:「誰是新的局長?」

  「是曾可達。通知了,叫我和所有人都在局裡等他。」

  方步亭:「聽著。他來了以後,提到你大哥,提到你姑爹,什麼也不要說,也不要再打電話。」

  按了機鍵,方步亭飛快地撥了另一個號碼:「薛主任嗎?謝襄理離開沒有……是,是我叫他回來的,今晚我們要在這邊和央行對接。銀行那邊由你負責,通知所有的人加班,按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的方案,21號前所有的賬戶都要凍結。」

  擱了話筒,方步亭突然感到又渴又餓,拿起茶几上的紫砂壺,狠喝了幾口,這才發現放茶壺處有一張紙條。

  那是程小雲留的字條:

  肉在蜂窩爐上,飯在下面。

  方步亭放下了茶壺,拿起了字條,向廚房走去。

  走了幾步,他又停住了,心裡陡然一酸。

  他聞到了久違的紅燒肉蒸梅菜的香味!

  方邸一樓廚房。

  鍋蓋揭開了,肉碗還在鍋裡,方步亭拿著筷子,站在灶前已經吃了一塊肉,筷子又伸進了鍋裡。

  「我也沒吃飯呢。」

  方步亭猛一回頭,謝培東站在廚房門口!

  方步亭看著他,把謝培東看得都要倒過來了!

  謝培東卻望著灶上的鍋。

  方步亭把筷子一扔,走出了廚房。

  飢餓是最難受的。

  最難受的卻不是飢餓。

  方步亭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謝培東端著那只鍋,手上還夾著兩隻碗、兩雙筷子,放在餐桌上。

  赤手將肉碗端出來了,將鍋底的蒸飯也端出來了,冒著熱氣,他也不怕燙。

  謝培東盛了一碗飯擺在餐桌對面,又盛了一碗飯擺在自己面前:「吃飯吧。」

  方步亭卻拿起茶壺喝了兩口,沒有起身,也不接言。

  謝培東不再叫他,吃完一大口飯,夾了一小筷梅乾菜,接著端起肉碗倒了一點油湯在飯裡,拌了幾下,大口吃了起來。

  看著謝培東站在那裡吃飯的孤單身影,方步亭陡然想起,老婆死了,女兒也死了,這個妹夫,這個共產黨,到底是什麼人!

  三兩口便吃完了,謝培東拿著自己的碗筷,又拿起空鍋走進了廚房。

  方步亭聽到了廚房裡洗碗的聲音、刷鍋的聲音。

  謝培東又出來了,走到客廳門前,捧起了門櫃上那摞厚厚的賬冊:「為了救我,你去了西山監獄,孟敖駕機上天,小李都告訴我了。先吃飯吧,吃完飯慢慢談。」說著,向樓梯口走去。

  方步亭盯著他,突然問道:「你就不怕徐鐵英再來抓你?」

  謝培東在樓梯口站住了:「徐鐵英已經撤職了。要抓我,也不是他。吃飯吧。」

  方步亭倏地站起來,望著謝培東上樓的身影:「誰告訴你的?」

  「你們不都懷疑我是共產黨嗎?當今天下,哪有共產黨不知道的事。」謝培東上了二樓。

  進了二樓辦公室,方步亭不再看謝培東,任他在辦公桌前歸置那摞賬冊。

  方步亭走到陽台玻璃窗前坐下了,望著窗外。

  風聲停了,雨幕連天。

  謝培東過來了,在他對面坐下。

  「8月12號那天,你去找木蘭,也是大雨。」方步亭聽著雨聲。

  「是。」

  「1928年11月1號,中央銀行在上海成立。」說到這裡,方步亭轉過頭盯著謝培東,「11月5號,你就抱著木蘭來找我,那天好像也下著大雨。」

  謝培東慢慢避開了方步亭的目光,望向窗外:「是。」

  「二十年了,我和你風雨同舟,什麼話都跟你說,什麼事都跟你商量,你現在就回答我一個『是』字?」方步亭敲了桌子。

  「你要我怎麼回答?」

  方步亭的眼神又倒過來了,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妹夫,第一次見他時的感覺驀地又湧上心頭,如此其貌不揚,如此沒有情趣!

  方步亭又望向了窗外:「有句話,我一直沒有問你,今天必須問了,你要說實話。」

  謝培東:「你問。」

  方步亭:「我妹眼界那樣高,我在美國寫信給她介紹回國的同學,她一個也瞧不上,怎麼就會瞧上你?」

  謝培東:「這個問題我能不能不回答?」

  「到今天,到現在,你還要瞞我!」方步亭又連敲了幾下桌子。

  謝培東:「我沒想瞞你。」

  方步亭:「那就回答。」

  「她怎麼看上我的只有她知道。現在你問我,我也想問她。」謝培東突然提高了聲調,「可她已經過世二十年了,怎麼回答你?!」

  方步亭一下被哽住了,滿耳都是雨聲,不知過了多久:「那我就直問了,當年,她是不是參加了共產黨,你也是共產黨,你們才結的婚?」

  謝培東望向了方步亭:「這個答案國民黨黨通局和保密局也想知道。上午在金庫,徐鐵英就一直追問我,甚至問到了在重慶我見沒見過周恩來……」

  「周恩來」三個字讓方步亭一震,他屏住了呼吸:「你怎麼回答?」

  謝培東:「在重慶八年,你比他們都清楚,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周恩來。我是不是共產黨,你妹是不是共產黨,都不應該由你來問,我會回答他們。」說著,向辦公桌走去。

  「回答誰?你不是已經知道徐鐵英撤職了嗎?」方步亭直指第一個問題。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謝培東已經走到了桌前,「徐鐵英撤職,是孟韋打電話告訴我的。」

  方步亭被噎住了,慢慢吐出那口長氣,也不知道是放心了,還是更緊張了。

  謝培東:「署理局長是曾可達,接下來調查我的應該是他。我準備了兩樣東西,你先看看。」說著,從桌上拿起兩紙信箋。

  方步亭又看了他好一陣子,才走了過去。

  謝培東遞給他第一紙信箋:「這是我給你和央行總部的辭呈。在他們證實我是不是共產黨以前,我要求辭去北平分行的襄理,接受他們的調查。你先簽個字吧。」

  方步亭接過那份辭呈,只掃了一眼:「還有一張呢?」

  「呈南京特種刑事法庭的訴狀。」

  方步亭一怔,沒有去接,只望著謝培東。

  謝培東:「8月12號,他們逮捕無辜學生,抓了我的女兒。當天釋放學生,王蒲忱告訴我木蘭去了解放區,可今天徐鐵英告訴我木蘭還在他們手裡。在金庫,我就告訴了徐鐵英,身為父親,我不會放過他們。」

  方步亭只覺心頭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一把抓過那張訴狀。

  訴狀遮住了方步亭的目光,埋住了他的頭:「你真覺得木蘭還在他們手裡,能夠救出來?」

  一片沉寂,暴雨扑打落地窗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方步亭:「還有,你能保證在法庭上他們不會坐實你是共產黨?」

  謝培東:「不需要保證,沒有誰能坐實我是共產黨。」

  方步亭慢慢將訴狀遞過來,謝培東來接時,他又緊緊地捏著訴狀:「想沒想過,你告的是黨通局和保密局,特種刑事法庭不會受理你的申訴?」

  謝培東:「那就看他們要不要起訴孟敖了。」

  點到話題了!

  方步亭:「你想不想他們起訴孟敖?」

  謝培東沉默了少頃:「孟敖是你的兒子。」

  「我希望他們起訴孟敖。」方步亭盯著謝培東的眼神,「罪名無非是違犯《陸海空軍服役條例》,結果大不了是開除軍籍。開除了軍籍,我正好安排他出國。不希望看到這個結果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蔣經國,他還要繼續利用孟敖。」

  還有一個是誰?方步亭有意停頓了,謝培東也只是看著他,並不追問。

  方步亭:「我說一個猜測,另一個人可能就是周恩來。」

  謝培東眼神更虛了,方步亭卻看到了更深!

  方步亭:「多餘的話我都不想再說了。我只想讓蔣經國先生和周恩來先生都知道我的意思,孟敖沒有那麼大的作用,開除了軍籍,希望他們都放過他。」

  恰在這個時候閃電來了,從陽台的落地窗正中扯了下來,彷彿要將這間屋子撕成兩半!

  方步亭在等著接踵而來的雷聲。

  謝培東也在等著接踵而來的雷聲。

  雷聲卻遲遲未來。

  謝培東蒼涼地拿起桌上的辭呈和訴狀,放進了公文包:「我也說一個猜測吧。如果我真是共產黨,真能夠在周恩來先生那裡說得上話,你猜我會怎麼說?」

  方步亭:「於公於私都會請他讓孟敖出國。」

  謝培東:「他會聽我的嗎?」

  方步亭怔怔地望著他。

  「於公於私都會讓孟敖出國。」謝培東拉上了拉鏈,提起了公文包,「曾可達現在應該到警察局了,我這就去將辭呈和訴狀交給他,是不是共產黨,請他們立刻立案調查。同時傳達你的意見,請他立刻轉告蔣經國,趕緊起訴孟敖。」

  窗外的雨聲立刻大了,四面八方敲擊著方步亭的心!

  方步亭伸手抓住了謝培東提著的公文包:「雨太大,小一點兒再去。」

  謝培東:「你忘了,找木蘭那天,雨比今天還大。」

  方步亭慢慢鬆了手:「我去叫小李。」轉身先出了辦公室。

  「你在這裡幹什麼?誰叫你進來的?」方步亭站在二樓走廊欄杆邊,厲聲喝問。

  跟著出來的謝培東也看到了,對面走廊上,小李站在那裡!

  「是,行長……」小李露出驚慌,「夫人要換洗的衣服,今天晚上還得送去……」說著雙手捧起了欄杆下的皮箱。

  「你剛才在隔壁房間拿衣服?」方步亭更嚴厲了。

  「是……」

  方步亭回頭望了一眼謝培東,又盯了一眼對面走廊的小李,快步向樓下走去:「你下來!」

  小李拎著皮箱從那邊樓梯小心地下了樓。

  謝培東也跟著下了樓。

  「打開箱子。」一樓客廳內,方步亭緊盯著小李。

  「是。」小李將皮箱放在地上,打開了箱蓋。

  皮箱裡確實是程小雲的衣服。

  方步亭不宜降低身份翻看:「你剛才一直在辦公室隔壁,我的房間?」

  小李點了下頭。

  方步亭:「好輕的身手……都聽到什麼了?誰派你來的?」

  「是夫人。」小李滿臉無辜,「電話打到門衛室,我接的,夫人告訴了我衣服都放在哪裡,叫我拿……不信,行長可以打電話問夫人……」

  「為什麼不走這邊樓梯!」方步亭依然逼問。

  小李:「夫人說了,不要驚動行長。」

  方步亭慢慢望向了謝培東:「這個家裡,我還能相信誰?」

《北平無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