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凜王和雯陽公主到鄖西國的那一天麼?」
幕雪逝點點頭,「只記得那天我身體一直異常,別的就沒什麼了。」
「那天晚上過節,街上亮起了很多花燈,三皇子陪著雯陽公主去街上看燈。」
幕雪逝耷拉著眼瞼,低聲說,「我知道……」
「你知道?我聽殿下說你那天昏迷了一夜,你是從哪裡聽來的?下人?還是殿下親口告訴你?」
幕雪逝本想說是自己親眼看到的,但是想想這樣說恐怕還要解釋出原因,會很麻煩,就對身後的蘇入翰說,「是殿下告訴我的。」
幕雪逝還記得,三皇子和自己說,他是為自己去求醫了。一直到現在,幕雪逝都記著三皇子這個善意的謊言,當初三皇子若不是那麼說,或許,他真的無法那麼狠下心離開。雖然算不上記恨,卻也算是一道傷,不想去輕易想起。
蘇入翰緩緩說道,「其實那天晚上,殿下並不是誠心陪她看燈,是為了幫你求那枚銀幣。你還記得那枚銀幣麼?其實最初,是在上川鴻的手裡的,也就是我們那天看到的那位國師。」
幕雪逝神情有些呆愣,過了很久,才回過神一樣,敷衍著笑了一下,「記得……」
「其實三皇子並不想將臨寒宮改成雯陽宮,但是在那時,臨寒宮已經歸屬凜王所有。你知道三皇子為何把臨寒宮送出去麼?」
聽到蘇入翰的問題,幕雪逝心中已經有了一份答案,但是他不敢往那裡去想。只能機械地搖搖頭,等著蘇入翰說出真正的原因。
蘇入翰像是故意要幕雪逝著急一樣,沉默了許久都沒有再開口。
幕雪逝開始有些不安,轉過頭看蘇入翰,誰知竟發現蘇入翰眼睛環顧四周,像是在欣賞沿途的美景。他們已經走了兩三個時辰,現在正經過一片草地,草高及馬肚子,只要用手輕輕一扯,就能扯下一根長長的細草。
蘇入翰表面是在看風景,暗地卻在觀察周圍的情勢。
幕雪逝則有些不滿,找了一根看起來帶著很多刺的草,伸出手就拔了下來。等到蘇入翰把頭扭回來,就感覺到臉上一陣刺癢,他將幕雪逝的手裡的草移開,看到的是幕雪逝竊笑的神情。
蘇入翰也不禁跟著笑了起來。
幕雪逝卻不笑了,哼了一聲,把身子扭了回去。
蘇入翰故意把頭湊到幕雪逝的腦袋旁,輕聲問道,「你是著急知道答案麼?」
幕雪逝乾笑了兩聲,臉上帶著莫名其妙的神情說道,「我為何要著急?我有什麼可著急的?」
「那我們就說下一件事情。」
幕雪逝一掙扎,差點兒從馬上跌了下去,幸好蘇入翰眼疾手快,將幕雪逝扶穩。看他雖然沒有什麼心機,倒是挺要面子,蘇入翰也不再難為他,將自己知道的一切盡數說來。
「當時凜王提出要求,若是三皇子想拿走銀幣,必須要交出臨寒宮。三皇子並不確定這個銀幣能不能救你,可是沒辦法,在那種時候,有一絲希望都要嘗試一下。可能你除了知道臨寒宮是為母妃所建,那裡有他母妃的墳墓,其他的還一無所知。」
「嗯……」幕雪逝小聲應了一聲,臉色稍稍有變。
「我也並不是很清楚,我只是偶然間知道,那墳墓裡的女子,並不是三皇子前不久病逝的母妃。三皇子真正的娘親是個民間女子,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被宮裡的人迫害致死,連屍首都沒有。三皇子小時候答應給自己的娘親建一個宮殿,後來直到他的娘親死去,他才實現這個願望。」
聽到這裡的時候,幕雪逝心裡已經開始泛起一股心疼的情緒。
蘇入翰忽然停下,朝幕雪逝問道,「你怎麼了?」
幕雪逝一驚,難道他表現很強烈麼?
見到蘇入翰盯著自己,幕雪逝趕緊訕笑幾聲,回道,「沒怎麼啊,聽你講的和電視劇似的,嘿嘿……」
蘇入翰沒再刻意去問幕雪逝的感受,依舊自顧自地說道,「在你之前,三皇子從未對任何一個人留過情,但是誰都看得出來,他對自己的娘親有很深的感情。他每天都親自去給娘親上墳,儘管那不過是一座空墳罷了。」
「或許……」幕雪逝打斷蘇入翰說道,「他只是對這個身體的主人存有感情,這一切都不是為了我。」
蘇入翰有些無奈,「雪逝,不知為何到現在,你還這麼固執地覺得殿下所愛之人是以前的幕雪逝呢?」
「他自己親口說的,他說他不愛我。」幕雪逝幾乎是氣急敗壞地說了出來,後拉發現自己有些過於激動,只好平定了一下呼吸,苦笑著說道,「算了,已經不重要了。」
蘇入翰覺得,自己現在看到的幕雪逝,和平時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徒兒,判若兩人。或許在他內心深處,一直藏著這樣一個他吧。
「殿下說不愛你,是因為你記錯了他的名字。而他真的開始對你動感情的時候,也是因為這個名字。他不叫鈺,他的小名只有他娘知道,而你又恰恰弄巧成拙叫出了那個名字,從那時起,三皇子才真正對你有親近之感。後來你拿著銀幣離開了這裡,他每天都問那個幕雪逝他叫什麼,只要答不出,他就會情緒失控。我在三皇子身邊這麼久,從沒見過他如此失控的樣子。」
幕雪逝感覺心裡澀澀的。
「三皇子沒想到,你叫出那個名字,只是因為恰好記錯了。而他更沒想到的是,他心中唯一的親人,死後屍骨無存,那份孝心也被自己拿去交換。最後換來的,就是你的離開……」
終於,有一滴眼淚從幕雪逝的臉頰上滑落。
「我記得三皇子和我說過一句話,他說沒有那兩個月的記憶,幕雪逝對他而言,什麼都不是。而你,卻連他到底氣得是什麼都不知道,現在你知道了麼?」
幕雪逝嗚咽著說道,「不知道……」
蘇入翰歎了一口氣,撫了撫幕雪逝柔軟的髮絲,說道,「他氣得是你的不告而別,是你一直到離開都不向他坦明心意。若是當初你坦白告訴他你的身份,他頂多會罰罰你,而且就算是罰,也不過是做做樣子。
你仔細想想,三皇子有幾次真的對你下過手?我做他的侍衛,他手裡的下人,有時不小心走了神,都可能被我一劍斃命。你的所作所為夠死多少次的?他若真的對你無情,在你回來之後,還會讓你繼續待在小院,還會把你的身邊的下人全調過去,甚至現在還任你走……你覺得可能麼?」
「師父,你別說了……」
蘇入翰一摸幕雪逝的臉上濕漉漉一片,滿手的涼意。
「我說這些,只是不希望你日後留有遺憾,現如今我們馬上就要走出帝都了,就算是後悔,恐怕也晚了。」
幕雪逝眼睛通紅一片,沙啞著嗓子說道,「我不後悔,他已經和雯陽公主成親了,之前是我不好,就讓他把我忘了吧。」
蘇入翰將幕雪逝擁在了懷裡,想了想,還是朝他說道,「雯陽公主,已經被三皇子殺死了。」
幕雪逝的身體一僵,猛地回過頭,朝蘇入翰問,「為什麼?」
「原因很複雜,現在說,恐怕也說不清,而且就算說清楚了,你或許也無法徹底理解。你只需明白一點,三皇子雖然不能隻手遮天,但是他會盡其所能地保護你。」
幕雪逝眼神怔怔的,像是傻了一樣。
蘇入翰從包裹裡拿出水壺,遞給幕雪逝,要他先喝些水。
幕雪逝推開蘇入翰的手,忽然朝他問道,「那三皇子現在豈不是會有危險?他殺了雯陽公主,凜王一定會找他報仇的。凜王是君王,三皇子只是一個皇子,凜王要是下令讓他死,三皇子怎麼可能逃得過?師父,你告訴我,三皇子是不是已經……」
看到幕雪逝一驚一乍的表情,蘇入翰心中忽然想笑,他趕緊勸哄道,「不會的,三皇子有皇上護著,不會有事。只要你能平安離開這裡,三皇子那裡,你無需過多擔心……」
其後蘇入翰再說什麼,幕雪逝就都聽不到了,眼前白茫茫一片,不知道是眼淚還是什麼。心像是被挖去了一塊,許久沉積起來的痛在這一刻全部爆發出來,幕雪逝發現,原來至始至終,自己所謂的放開,不過是是沉睡罷了。一旦醒來,什麼都在照舊。
只是,沒法後悔了,退路,已經被自己堵死了……
幕雪逝的頭輕輕靠在蘇入翰的胸口,神情木木的,像是丟了魂一般。
又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幕雪逝的眼前,突然出現一個閃著光的東西。看起來,竟是如此眼熟。
蘇入翰將那枚銀幣放到幕雪逝的手裡,沉聲說道,「殿下將這東西還給你,你若是想回去,還可以徹底離開。要是真的遇到了危險,也可以拿這個避一避。」
像是忽然恍惚著記起來什麼,似乎那天他拿刀自殺,三皇子也說過類似的一句話。當時他昏迷了,三皇子到底之後說了什麼,他也無心去聽,只是一味地記著三皇子說的那句「我不愛你」。
蘇入翰像是幕雪逝肚子裡的蛔蟲,看到幕雪逝微微蹙著眉,便在一旁提醒道,「當時殿下怕你性命不保,就讓你拿著這枚銀幣先暫時離開這個身體。他說日後你換到誰的身上,他都一樣愛你。」
幕雪逝頓時淚如泉湧。
蘇入翰還嫌不夠,接著朝幕雪逝說道,「三皇子還要我告訴你,他真正的名字叫幕臨曦。」
不久之後,幕雪逝終於泣不成聲地說道,「師父,我後悔了,咋們回去吧……」
「你發過毒誓,絕不後悔的。」蘇入翰調侃道。
幕雪逝聽到蘇入翰的語氣,知道他是故意的,像是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希望,是不是他們還是可以折返回去的?
想到此,幕雪逝趕緊擦了擦眼淚,轉過身朝蘇入翰說道,「師父,那毒誓發就發了,若是真的靈驗了,我也認了。我們回去吧……」
蘇入翰一揚馬鞭,馬反而更快地朝前跑去。
幕雪逝著急了,抓著蘇入翰的胳膊大聲說道,「師父,你別忘了,你身上還有毒沒解呢?萬一半路發作了怎麼辦啊?我們趁現在還沒走多遠,趕緊回去先把你的毒解了吧!!」
蘇入翰哼笑一聲,「你現在想起為師的毒了,不必擔心,這點兒小毒,還是傷不到我的。」
幕雪逝見蘇入翰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整個人都朝後轉了過來,身子在馬上亂晃個不停。黝黑的小臉更是陰暗了幾分,嘶啞著嗓子超蘇入翰嚷道,「師父,求求你了,趕緊回去吧。」
蘇入翰臉上那玩味的表情慢慢消失,臉上恢復了慣有的嚴肅。
幕雪逝發現,蘇入翰不是和他開玩笑,他是真的不打算帶自己回去。
「我之所以在這和你說,就是因為現在根本沒有反悔的餘地,你離開之後的日子也能有些寄托。我們若是現在撤回,立刻會有追兵將我們攔截住。前面有一個很寬的峽谷,我們橫穿過那個峽谷,就算是出了帝都,他們暫時就追不上來了。」
幕雪逝發腫的眼角望去,前面蔥綠一片,他們已經在一處山腳下。
「我不走!我不走!」幕雪逝朝著空曠的大山喊了兩句,頓時發出兩聲不小的回音。
蘇入翰哪想到幕雪逝會喊出來,立刻將幕雪逝的嘴掩住,繼續朝前趕路。
幕雪逝像是瘋了一樣,在馬上不停地折騰,手指在蘇入翰身上亂點,企圖能把他定住。蘇入翰在這一刻才發現,當初收幕雪逝做徒弟,是多麼錯誤的一個決定。
幕雪逝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用腳在馬肚子上亂踢,惹得馬跟著他一陣一陣尥蹶子。幕雪逝朝蘇入翰的脖子上掐去,已經完全忽略了這個人是自己的師父,現如今擋在他面前的,都是他的敵人。
「讓我回去,啊啊啊啊!!」幕雪逝咬上了蘇入翰堵住自己嘴巴的手,又接著大喊起來。
蘇入翰又點了幕雪逝的穴道。
幕雪逝說不出話來,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整個人憋得像是要斷了氣。
「你不必擔心回不去,現在我們只是暫時離開。等這裡安全了,我們還會回來的。」蘇入翰不得已朝幕雪逝說道。
幕雪逝仍然沒有一絲好轉,很快,連眼神都開始有些渙散。
「還喊不喊?」蘇入翰冷著臉朝幕雪逝問。
幕雪逝趕緊搖了搖頭,臉色稍稍好轉了一些。
蘇入翰解開了幕雪逝的啞穴,但是他的身體還是不能動。
幕雪逝能說話之後,就朝蘇入翰說道,「師父,若是三皇子有什麼不測,我也不會獨活的。現在你讓我逃過危險也是沒用的,三皇子不逃過危險,我照樣會陪著他死。」
「你回去,三皇子還要費盡心思保護你,反而更增添了他的危險,你為何不替他考慮考慮?」
「師父,你為漓淺取那塊暖玉的時候,不是也知道明明是危險的麼?可是你有為漓淺考慮過麼?而且你那麼做只是想讓漓淺過得更舒服一些,我這裡是三皇子有了危險,難道都不能去陪著他麼?你也太狠心了,就顧著自己痛快,你要真這麼強制我,咋倆的師徒關係,從現在起,斷了!」
蘇入翰被幕雪逝這一番犀利的言辭,硬生生地說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