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丈夫每年回來兩次?我問。
——是的。
——你的丈夫每月匯錢給你?
——是的。
——你的丈夫每天寫一封信給你?
——沒有。
——每一個星期寫一封?
——沒有。
——每一個月?
——也沒有。
——難道他從來沒有寫信給過你?
——他不識字。
——為什麼不請別人代寫?
——他太忙。
——不見得忙得連寫封信的時間也沒有?
——當他在船上時,他忙於賭錢;當他上岸時,他忙於找女人。凡是在船上做工的人,只要肯帶一些私貨,賺錢是不必花什麼氣力的。我們王先生精力過剩,必須設法消耗,所以,幾乎每一碼頭都養一個女人。
——你是其中之一?
——是的,我是他的「香港夫人」;此外倫敦,紐約,舊金山等大埠固不必說,甚至巴西,西貢,橫濱……都有。
——你替他養了兩個孩子?
——是的。
——別地方的「夫人」呢?
——恐怕連他自己也攪不清楚。
(這位「王先生」實在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物,我想。長年坐著大船在地球上兜圈子,靠走私賺些容易錢;拿這些錢去供養數不清的老婆與子女。)
——他愛你嗎?
——不知道。
——你愛他嗎?
——我?我愛的是錢。只要他每個月有錢寄回來,他抵埠時,我就會到九龍倉去接他。
他不在香港的時候,你覺得寂寞嗎?
她笑。
又過了一天,我喝醉了。一對飢餓的眼睛在追尋失去的快樂。夜色已濃,那個名叫「王實」的孩子早已熟睡。空氣凝結成固體,正當行人走進黑森林的時候。思想是稻草,突然忘記昨日的風雨以及逝去的蟬鳴;但見女巫爬上天梯,慾望企圖登陸月球。兩個孤獨的旅客相遇於雨夜的涼亭,結果下了一局象棋。影子壓在失名的石頭上,石頭出汗。春天躲在牆角,正在偷看踩在雲層上的足音……我醉了。
又過了一天,我接到那家報館的通知,要我將那篇武俠小說寫到月底結束,理由是:我的武俠小說「動作」沒有別人多。這樣一來,我已完全沒有收入了。我的自尊心受了傷害,連今後的種種也不敢籌算。我走入客廳,沒有徵得包租婆的同意,打開酒櫃,取出一瓶白蘭地。剛斟了一杯,包租婆提著菜籃從街市回來,見我拿著酒,慌慌張張地走來勸阻:
——不能再喝。
——為什麼?
——不是因為貪飲幾杯,就不會做出那種事情來了。
——我心裡煩得很。
——我心裡煩得很。
——怕我纏住你?
——不,不,絕對不是。
——那末,聽我的話,暫時不要再喝。
縱然如此,我還是舉杯將酒一口喝盡。包租婆看出我有心事,一再追問。
——將你的心事告訴我,她說。
——我是一個依靠賣文度日的人,阿才收到報館的通知,說我的武俠小說寫得不好,今後不用我的稿子了。
——噢,原來是這樣。
——聽口氣,你好像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嚴重的事。
她笑了,笑容裡含有太多的意思,但是我完全無法捕捉,我渴望喝一杯酒。她卻慷慨地拿了一瓶給我。
又過了一天,我以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撰寫《蝴蝶夢》的劇本。我指望拿這筆錢來維持一個時期;同時還清積欠麥荷門的債。
為了追尋靈感,我必須飲酒。
為了使激動的情緒恢復寧靜,我必須飲酒。
為了一些不可言狀的理由,我必須飲酒。
又過了一天,《蝴蝶夢》已寫到第三十一場,自以為相當精彩,因此喝了更多的酒。
又過了一天,包租婆的酒櫃只剩下兩瓶酒了。《蝴蝶夢》寫到四十八場。
又過了一天,《蝴蝶夢》寫到六十二場。包租婆的酒櫃裡只剩一瓶酒。
又過了一天,《蝴蝶夢》寫成。包租婆的酒也全部飲盡。
有了釋然的感覺,立刻打電話給莫雨。莫雨約我在「告羅士打」見面,口氣很興奮。我已有幾天沒有出街,走到外邊,精神為之一振。也許因為已經完成《蝴蝶夢》劇本的關係,也許因為轉換了一個新環境,也許因為包租婆是個慷慨而不飲酒的女人……總之,我的心情很好。抵達「告羅士打」,將劇本交給莫雨。希望他盡早將劇本費支給我。他點點頭,嘴裡咬著雪茄。他沒有開口。我只好坦白向他訴說自己的窘迫。他聽了,仍不說話,只是扭亮打火機,點燃早已熄滅的雪茄。他吐出一大堆煙霧。這煙霧不但使我有了霧裡看花的感覺;而且猛烈咳嗆起來。他笑了,笑得很不自然。我一定要池作具體的答覆,他說了這麼一句:
——過一個星期打電話來。
一一再過一個墾期,我就要餓死了!
——當真那麼窮?
一一沒有一家報館要我的武俠小說。
——為什麼不寫黃色小說?
——前些日子,你不是勸我改寫電影劇本的?
——唉,關於電影圈裡的事,那就一言難盡了。不過,你既有改行的意思,我當然要幫助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