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翻閱日報,不一定想看什麼。無意中看到一則電影院的廣告, 原來有一家頭輪戲院正在上映《蝴蝶夢》。我曾經替莫雨寫過一個《蝴蝶夢》的電影劇本,沒有被採用,因此好奇心陡起,頗想看看莫雨編的劇本究竟比我高明多少。根據報上的廣告,這戲是莫雨編導的。(莫雨是個當場記出身的導演,專靠抄襲好萊塢手法來欺騙國語片觀眾,寫一封通順的信都成問題,哪裡有能力執筆寫劇本?)有了這樣的懷疑,我急於看看這部電影了。
荷門打電話來,問我有沒有將格拉蒙那篇文章譯出。我坦白告訴他:
——昨夜又喝醉了。
——你不能這樣自暴自棄!
——荷門,我們的《前衛文學》是沒有前途的。讀者要求讀武俠小說與黃色文字;而我們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辦文學雜誌。我們的固執不但不能開花結子;:而且必將招致更大的失望。
——我知道。
——既然知道,何必一定要辦?,
——我不想賺錢,因為文學不是商品。
——惟其不是商品,所以一定虧本。
——花五千塊錢而能替中國文學保存一點元氣的話,其價值,已經不是金錢所能衡量的了。我勸你還是多做些有意義的工作,少喝些酒。明天上午,我希望你能夠將文章譯出,盡快送去印刷所。
擱斷電話,內心陷入戰爭狀態。我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我可以少喝些酒,卻不願意多做有意義的工作。心煩意亂;生活的擔子早已壓得我透不轉氣。為了生活,我有意撰寫黃色文字。
現在,肚子餓得很。看看表:中午一點半。下樓,走進茶餐廳,向夥計要了一碟揚州炒飯。
飯後,搭車去看《蝴蝶夢》。
出乎我意料之外,這部電影大部分依照我的劇本拍攝,所有分場分鏡,包括對自在內,都與我寫的差不多。但是,我卻一分錢的編劇費也沒有拿到。
電影公司當局絕對不至於這樣卑鄙;問題一定出在莫雨身上。
不付編劇費,還在其次;連片頭都混水摸魚地寫著「莫雨編導」,未免過分。
我與莫雨相識已有二十多年,彼此交往不密,但是對他的為人,倒也相當熟悉。以前,他不是這樣卑鄙的;現在,可能因為在電影圈混得太久,才變得如此狡獪。
在憤怒中,我看完這部《蝴蝶夢》。走出電影院,再也無法遏止內心的激動。打了一個電話給莫雨,第一句便是:
——我剛剛看過《蝴蝶夢》。
——請指教,請指教,他說。
——我覺得劇本很成問題。
——很成問題?什麼問題?
——這個劇本只有藝術價值,缺乏商業價格。
莫雨笑了,笑得很勉強。
——老朋友何必說這種話?
——難道你還肯將我當作朋友看待?
——我們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
——好,現在,我有困難想請你幫忙解決。
——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幫你。
——直到現在為止,我沒有找到工作,欠了別人一筆債,非還不可。
莫雨頓了頓,問:
——要多少?
——三千。
——這個……這個數目,恐怕……
——怎麼樣。
——能不能減少一點?最近我手頭拮据,三千塊錢不能算是一個小數目,一時很難湊得出來。
——三千塊錢只是一個劇本的代價。
莫雨又頓了頓,說:
——好,好,我盡量想辦法,過一天,我派人將錢送過來,你還是住在老地方?
——不,我搬了。
我將地址告訴他,擱斷電話,走進鄰近一家茶餐廳,要了一杯威士忌。
(這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我想。越是卑鄙無恥的人越是爬得高;那些忠於良知的人,永遠被壓在社會底層,遭人踐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