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

  兩個男孩子望著我,四隻眼睛等於四個問號。我露了一個不大自然的笑容,走向電車站。

  回到家裡,麥荷門又在客廳裡等我。夜漸深,他的來訪使我感到驚詫。進入我的臥房,掩閉房門。

  ——等了多久?不去報館上班?

  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麥荷門從公事包裡取出一封厚厚的信,是僑美戲劇家鄒坤先生寄來的新作;一個獨幕劇,以抗戰時期中國某小城為背景,刻畫一個老人因轟炸而引起的種種幻覺。

  ——寫得不錯,技巧是獨創的;內容是中國的,合乎我們的要求。

  這是麥荷門的見解。

  但是,我沒有從麥荷門手中將這篇稿子接過來。

  ——你不妨讀一遍,麥荷門說。如果你認為可以放在創刊號裡的話,最好明天一早就送去印刷所發排。

  ——我不想讀。

  ——為什麼?

  ——我已心灰意懶,今後決定不再從事嚴肅的文藝工作!老實說,處在這樣的環境裡,即使寫出《老人與海》那樣的作品,又有誰欣賞?那些專門刮「綠背」的冬烘們正在提倡復古,而那些念洋書的年輕人,除了ABCD,連「之乎者也」都攪不清楚。至於那些將武俠小說當作《聖經》來閱讀的「偽知識分子」,要他們靜下心來閱讀《老人與海》,送他們十塊錢一個,也未必肯接受。荷門,我已經想通了。我不願意將幻夢建築在自己的痛苦上。如果來世可以做一個歐洲人或美洲人的話,我一定以畢生的精力從事嚴肅的文學工作。

  ——你又喝醉了?荷門問。

  ——不,我沒有醉。我曾經喝過幾杯,但是絕對沒有醉。

  麥荷門點上一枝煙,一連抽了好幾口。很久很久,才用冷靜的口氣說:

  ——每一個作家都希望獲得他人的認知,但是他人的認知並不是必需的。你自己曾經對我說過:喬也斯生前受盡別人的曲解與侮辱;可是他仍不氣餒。我們的工作注定要失敗的;不過,我們必須將希望寄存於百年後的讀者身上。如果我們今天的努力能夠獲得百年後的認知,那麼今天所受的痛苦與曲解,又算得什麼?

  ——現實太殘酷;我不能生存在幻夢中。

  ——記得你自己講過的話嗎?普魯斯特患了哮喘病,將自己關在一問密不通風的臥室裡達十年之久;結果寫成了偉大的《往事追跡錄》。

  ——荷門,請你不要跟我講這些話!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我決定撰寫黃色文字了!這書架上的幾百本文學名著,都是我直接向外國訂購來的。如果你有興趣閱讀的話,全部送給你。

  荷門用沉默表示抗議。

  我沒有勇氣看他臉上的痛苦表情,挪步走向窗邊,面對窗外的黑夜,說:

  ——今天我寫了六千字故事新編,很「黃」,拿去中環一家報館,預支了一百塊錢稿費。

  ——為了一百塊錢,竟將自己的理想也出賣了?

  ——我要活下去,同時還想活得聰明些。

  ——不願意再作傻事。

  ——是的。

  ——《前衛文學》的編輯工作呢?

  我坦白告訴他:我不願意擔任《前衛文學》的編輯工作了,理由是:我對文學已不再發生興趣。麥荷門失望之圾,不斷抽煙。

  沉默。難堪的沉默。這不是什麼悲傷的事情;不過對荷門而言,倒是一次意外的打擊。一切原已計劃得十分周到,臨到最後,出擊又欲後退。荷門無話可說,歎口氣,將鄒坤的獨幕劇塞入口袋,走了。

  然後我發現自己的視線突呈模糊。

  【27】

  我醉了。

  (白蘭地。威士忌。占酒。新春燃放爆竹必須小心。分層出售分期付款。雙層巴士正式行駛。一株桃花索價五千元。年關追債。柯富達試「明輝」三段。)

  (排長龍兌輔幣。有錢能使鬼推磨,沒有錢的人變成鬼。有了錢的鬼忽然變成人。這是人吃人的社會。這是鬼吃人的社會。這是鬼吃鬼的社會。)

  (一家八口一張床。蘇絲楊的愛犬專吃牛骨粉。大牌檔出售叉燒舨。手指舞廳的阿飛們有福了。瓶頸地帶是死亡彎角。添丁發財。大龍鳳上演《綵鳳榮華雙拜相》。投資滿天下的威廉荷頓。新春大吉。孩子們在驚惶中追求快樂。恭賀新禧。有人炸油角。有人寫揮春。有人放鞭炮。有人在黑暗中拭淚水。)

  (電視放映《冰哥羅士比歌劇集》。)

  (中國陷於文化黑暗期。忽然看到了馬蒂斯的《裸女》。台灣的盜印商必須坐監。香港的盜印商必須驅逐出境。盜印商是毒蟲。為確保文化幼苗的茁壯,當局應該拿出辦法來。何必這樣認真?反正從事嚴肅文藝工作的人越來越少了。也許一百年後,政府會尊

  重作家們的著作權的。唉!今天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一百年後可能全部不存在。)

  (人家有太空人;我們有羿。人家有《老人與海》;我們有《江湖奇俠傳》。人家有《超現實主義宣言》;我們的武俠小說也是超現實的。)

  (英國每年出版一萬四千部新書。)

  (文字的手淫。手指舞廳的經驗。到處是笑聲。小孩子將父親當掉手錶所得的錢燃放爆竹。)

  我醉了。

《酒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