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一種語言;而語言卻是思想的奴隸。
就某種意義上,思想的範圍比空氣還大。用小刀割一塊思想,放在實驗管中,從它的組織去認識無限大。
思想是沒有極限的。
宇宙有極限嗎?
有的。宇宙的極限就在每一個人的心中。
每一個人有一個世界。每一個人有一個宇宙。當這個人死亡時,世界消失了;宇宙也消失。宇宙的存在不是謎。生與死也不是謎。整個宇宙是一隻思想的盒子。這盒子是神的玩具。神在宇宙的極限外邊,將宇宙放在自己的掌心中,玩弄著,一若七歲孩童玩弄他的小鉛兵。
神在人的心中。
心與思想是一對孿生子。宇宙是最大的東西;同時也是最小的東西。它是一隻思想的盒子。當你把它想像作無限大時,它就無限大。當你把它想像作無限小時,它就無限小。當思慮機構失去效用時,它就不存在了。
思想是神。思想是造物主。思想是宇宙,思想是主宰:思想是每一個人的總指揮。
每一個人必須用思想去控制思想。
現在,思想醉了,思想越出軌道。亂若枯草,在黑色中捕捉黑色,在圓的範圍內兜圈子。
我終於聽到自己的笑聲。然而這不是真正的覺醒。這是一種偶發的覺醒,猶如爆竹一般,一閃即逝。
然後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
——怎麼會醉成這個樣子的?
我以為是楊露,但聲音不像。睜開眼來觀看,眼前出現一片模糊。那情景,像極了失去焦點的照相。於是,我又聽到了自己的笑聲。
——楊露,不要離開我,我說。
沒有回答。
我看到一些零亂的紅色。
天色仍在旋轉,整個世界失縱了。眼前的一切猶如電影上的淡出,朦朦朧朧,模模糊糊。外在的真實已失去真實,思想依舊混亂。
(一隻白色的羊。兩隻白色的羊。三隻白色的羊。月亮對地球宣戰。賈寶玉初試雲雨。皇后道上的百貨商店。到處是大廈。請行快的與香港文化。)
(病態的夜。澳門即將賽狗。中環填海區發展計劃。通俗音樂的歌詞有太多的「你愛我」與「我愛你」。曹雪芹與喬也斯的遭遇頗多相似之處,喬也斯在瑞士時窮得必須接受別人的施捨,曹雪芹也度著「舉家食粥酒長賒」的日子。喬也斯的《優力棲斯》曾遭受衛道之士的譭謗,曹雪芹的《石頭記》也被乾隆皇帝的堂弟目為怨謗之作。)
(好的文章一定會被時代發現的。)
(大賽馬配磅表公佈。胡適逝世一週年。今年二月是曹雪芹逝世二百週年紀念。雞尾酒。馬背上的歌唱者。有人說,現代主義已死亡。有人卻高呼現代主義萬歲。)
(戲劇落幕了。灰色。聲音極難聽。陽光是不要錢的。一杯加了糖的啤酒。思想關在籠子裡。呼吸迫促。跑百米的運動員用勞力換取失望。橋。香港與九龍之間應該有一座鐵橋。雨量稀少。一對年輕人在皇后道握手。)
(慾望。無休止的慾望。理智與問題。女學生結隊去看卓比戚加的扭腰舞。)
(卓比戚加是個嚴重的世紀病患者。沉默的一代。海水藍得可愛。為什麼不能消除恐懼?)
(藝術尚未到達盡端;但是頑固派卻畏懼任何新的開始。有人在嘲笑抽像畫,卻又能欣賞發自絃線的音質。)
(鹽煽雞。從人造衛星發射火箭。群眾都在微笑。上帝手旱也有一張演員表。我們是理性的動物。二加二等五。錯誤。聖人世有三分錯。那天中午他走過斑馬線去吃燒雞飯。)
(希望,虛妄,絕望,再生的希望。理想穿上咖啡色西裝。工地塌方,壓傷工友。本港存水量僅得六十五億加侖。眼睛裡充滿驚奇。一個主題的產生。石器時代就有兩性的戰爭了。奇怪,我怎麼會見到這樣零亂的紅色?)
【35】
——奇怪,我怎麼會見到這樣零亂的紅色?我問。
回答是:
——你做了一場夢。
站在床邊的不是楊露;而是一個穿著白衣的護士。
她在笑。她的笑容很可愛。我不認識她;也不知道躺在什麼地方。陽光十分明媚,從窗外射到我的床上。我心裡有了一個問題,只覺得她的笑容非常可愛。
——楊露呢?我問。
——誰?
——那個跟我在一起喝酒的女人。
——對不住,我也不清楚,護士說。
——我怎會躺在這裡?
——警方送你來的。
——警方?
——你受傷了。
——我怎會受傷的?
有人用酒瓶打破你的頭。
——誰?
——我也不清楚。
一定是楊露。對!一定是楊露!昨晚我與她在一家東江菜館喝酒。但是,她為什麼要用酒瓶擊傷我?
——昨天晚上,醫生替你縫了幾針,現在仍須好好休息。
——請你拿一份當天的日報給我,只看五分鐘。
護士想了想,轉身走出病房。稍過些時,拿了一份日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