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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七日,星期天,中午十一點。玲子和井岡前往足立區江北轄區警署——西新井署,深澤康之生前就居住在這一一區。
“啊,是是,那個腦漿溶解事件,嗯,真是嚇人呢。”
接待他們的是地域課的伊籐系長。
“不過,我記得那件事並沒有被定為刑事案件……怎麼了?”
他的臉上浮現出不安的神色。
對於法醫務院已經診斷為感染症致死的異常屍體,總廳的搜查一課再度展開調查,令人訝異也是正常的。如果這本身是一樁刑事案件,那就是西新井署的工作失誤了,搞不好會受到一些處罰。但其實這根本無需擔心。
“不,深澤的死因沒有什麼好懷疑的。就如法醫所做的診斷一樣,是病死的一種。不過最近,我們發現深澤涉嫌在生前參與了某起案件,所以今天想向您打聽一點關於這件事情的情況。”
“啊……”
伊籐依舊是一臉不安。
“深澤的遺體是在江北的公寓裡發現的吧?”
“嗯,是的。”
“做過現場勘查吧?”
“是的,確實做了。嗯,應該是做過的。”
“那麼,能讓我看一下卷宗記錄嗎?”
“啊,好的,馬上拿給您……喂,古田,古田!”
那個叫古田的年輕警官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資料夾。伊籐接過資料夾,翻到深澤家宅的實地搜查記錄那一頁,遞到玲子面前。
快速遊覽後,玲子首先起疑的是房間佈局和同居人的記載。房間佈局是這樣的:從玄關到廚房,分成六疊半和四疊半兩個相連空間。房間是木結構公寓的二樓,沒有淋浴室【在日本,除了整體浴室,廁所與淋浴室是分開的。】。
“是兩個人在一起生活的嗎?”
因為同居人一欄裡寫著“由香裡”。
“嗯,深澤有一個小他三歲的妹妹。”
“就是由香裡。”
“對的。”
“也就是說他妹妹現在一個人住在這裡了?”
“不,她應該已經搬走了。其實,深澤死了以後,他妹妹就住院了。小姑娘好像是精神狀態不太穩定。”
“是哪家醫院,您知道嗎?”
“嗯,請稍等一下。”
伊籐起身,摘下了身邊的電話聽筒。
“喂喂,我是伊籐。太好了,就是要找你呢,我跟你說,那個,就是那個深澤康之,那個腦漿被溶解的人……對對對……那個什麼,我想問下,他妹妹住的是哪家醫院啊?你之前去過吧……啊,是嗎是嗎……嗯,沒,總廳的人想知道一些關於深澤的事……不不不,不是那樣的,行了,這個不重要……嗯,中央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是吧……啊,是嗎?嗯……不,沒關係的……我知道了……好的好的,多謝了。”
中央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麼?
“是說中央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精神科嗎?”
井岡馬上把這個資訊記在筆記本上。
“我想是的,嗯。”
伊籐回到對面的椅子上。
“剛才與您通話的是?”
“是輪值的轟巡查長。聽說他曾去過由香裡入住的醫院,但是被她的主治醫師以不便見客為由拒絕了,沒能見到由香裡。”
“是這樣啊。”
玲子繼續讀著卷宗記錄。
遺體的第一發現人是公寓管理員和深澤的同事。深澤生前在住所附近的一家保安公司工作。因為身體不適在家休息了三天,到後來連電話都不接了。同事因為擔心所以就到他家裡去看了。
“上班地點是這個吧?”
井岡指了指保安公司的地址。
“順便問一下,我們聽說深澤是處於保護觀察中,那他到底犯了什麼事呢?”
“嗯,你說那件事啊……”
伊籐臉上露出詭異的意會表情。
“是這樣的。聽說他在自己家裡放火,把雙親的屍體連同家裡的房子一起燒了。”
“把雙親都……”
玲子再次把視線轉回手裡的卷宗。
深澤是在十七歲的時候犯的事。他往死在起居室的父母身上倒上汽油,然後就這樣一把火把自己的家燒燬了。事發三天後,他去警局自首了。當時的供述書影本上有如下的記載:“我回到家裡的時候,爸媽已經死了。我想應該是吸毒過量死掉的吧。他們兩個都毒癮很大,又對我拳打腳踢,所以死了倒也痛快。但好歹是自己的親生父母,總還是有些難過的。兩種心情一半一半吧。因為是吸毒過量而死的,估計也沒有人會好好悼念他們,還不如我自己把他們燒了,而且那個家簡直就是我的噩夢,我很想把它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就是因為這兩個原因,我放火把家裡燒掉了。”
看上去還真是複雜的家庭環境。
“但事實上,有看法認為,他的父母並不是因為吸毒過量而導致中毒死亡,雖然因為屍體已經嚴重燒燬,對此並不能十分確定。最後,深澤被判在少年監獄監禁三年。光這樣看,雖說事出有因,但好像還是判得重了點。其實,這之前他就已經進過少年鑒定所【指將家庭法院送來的少年收容一段時間後,根據醫學和心理學等專業知識對其身心狀況及性格進行鑒別的機構。】和少管所了,一開始就不是什麼好苗子,這樣的下場也是必然的吧。大概一年前,從少年監獄出來後,他馬上就搬進了那間公寓,然後開始在保安公司上班。那個公司的社長,其實同時也兼任了監護人的角色。社長對深澤的評價很高:他已經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了,工作也很努力。可是,誰會料到呢,也不知道他是喝了哪裡的葬水,腦漿被溶解得一塌糊塗,真是恐怖啊。”
玲子又把視線停留在了卷宗的其他項目欄上。
“那個,七十三萬日元的現金是怎麼回事?”
為了瞭解深澤在死前那段時期的行動情況,警方對他的房間進行了搜查。雖然沒有發現日記一類的東西,但是收據、發票、書本、照片和一次性相機等都被作為暫時扣押物品在卷宗上有所記錄。
這其中有一項,就是一個裝有七十三萬日元現金的信封。一共是七十三張舊的萬元紙幣,信封並不是銀行的,而是一個有些用舊了的茶色信封。感覺總有些犯罪行為的可疑氣息。
伊籐也是一臉苦惱。
“……是這樣的,我們到最後也沒有弄明白這錢的來路。那個社長也說了,按他發的工資來看,是不可能在一年攢下這麼多錢的。但是要說是還有其他兼職的話,他也沒有那麼多時間。那麼只有可能是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賺的錢了,可他同事又說看起來不像。肯定是他平日裡裝出一副沒有什麼錢的樣子,生活過得很樸素吧。”
玲子眉間的皺紋略微舒展開來,心想:
——幫人丟棄屍體應該是有報酬的吧?
但如果是這樣的話,金額未免大了些。若是算作殺人的報酬可能還不夠,但僅僅是用作沉屍的報酬又太高了。更何況,金原的屍體並沒有被扔到水裡,在這之前深澤就已經死了。也就是說,這七十三萬是因為昨天從水裡撈上來的那具屍體而付給深澤的報酬了?這樣的話,著實算是豐厚了,而且關鍵的是這筆錢還有零頭。
——難道還有其他的屍體沉在水底?
順便提一下,直到昨天傍晚的搜查活動為止,並沒有從內池裡打撈出其他屍體。
“那個,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啊?”
伊籐好像很想知道深澤到底跟什麼案子有關。在之後喝茶的時間裡,他多次想要試探出什麼,但都被玲子隨意地岔開了話題。
“百忙之中,多有打擾,十分感謝您的合作。”
“啊,怎麼會呢……也不知道幫沒幫到您。”
伊籐心裡肯定不大舒服,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玲子他們尚未進入公開搜查階段,所以沒有義務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他。要是他們告知了具體事情,也許會從伊籐那裡得到些有用的資訊,但事實好像並不是這樣。
“那麼,告辭了。”
“嗯,兩位辛苦了。如果還有什麼事,請隨時聯繫我……”
其實是伊籐自己很想知道事情的真實情況吧。他十分恭敬地把玲子二人一直送到了玄關。
走出西新井警署,依舊是悶熱無比,不過天氣有些轉壞,陰沉的天空烏雲密佈。面前的七號環線大概因為今天是週日的緣故,車廂數量比平日少,取而代之的是眾多小汽車在路上穿梭。到了三四點鐘的話,就會從加平立交橋湧出大量的車流,但眼下路上還算比較空,車輛行駛也比較方便。
道路在這種空閒時段的空曠感,突然讓玲子想起了自己老家南浦和周邊的風景,還有過去。那個可惡的夏天,那個被塗抹得一片漆黑的十七歲的夏天。
——你到現存還在怕那個炎熱的夏日夜晚嗎……
玲子無意識地狠狠吸了一口氣。
吸滿氣的胸口開始變得僵硬。
那本該克服了的恐懼。
只有在看見日下那可惡的臉時才會回憶起那時的事情。明明應該已經習慣了的。心臟一陣絞痛,太陽穴附近針扎般地疼。她感覺自己快要停止呼吸了。呼吸、呼吸就快要——
“主任,主任!”
回過神來的時候,井岡正面對面地抓住自己的肩膀,一邊叫著什麼一邊使勁搖晃著。玲子漸漸地意識到了他所喊叫的內容。
——主任……對了,我已經不是高中生了。
玲子迅速地在腦中描繪出自那件事情以來自己的人生軌跡。
——審判、考試、入學、畢業、入廳、訓練、分配、工作、測試、工作、測試、工作、測試,然後是夢寐已久的搜查一課……
因為意識都帶有歷史性,所以她告訴自己那些想要復甦的恐懼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該結束的早已徹底結束了,所以完全沒必要感到害怕,她這樣對自己說。
“主任,你沒事吧?”
不知何時,井岡已經拾起了玲子掉下的皮包,兩手穿過玲子的腋下支撐著她。這時,玲子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試著用了一下之前學過的瑜伽中的呼吸方法,呼吸終於漸漸順暢起來,心臟的絞痛也消失了。等她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正在站崗的西新井警署的便衣警員也正擔心地偷偷盯著她看。
——沒錯,在我的身後,始終都有這麼堅強的組織給我做後盾。
“……不好意思,已經沒事了。”
玲子用“剛才只是頭暈了”的理由向站崗的便衣表示了歉意,然後和井岡四目相交,行了個禮就往警署的正門走去。
不過,井岡用越發詫異的眼神看著玲子。
“主任,你跟勝俁主任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從那之後臉色就一直很難看啊。”
的確,玲子昨天跟勝俁談話結束後就不省人事了。她就這麼癱軟在菊田身上,等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醫務室的床上了。不用說,自然也就缺席了後來的搜查會議,聽說菊田代替玲子出席了會議。勝俁大概是因為加入搜查後第一次參加會議,所以表現得十分穩重。玲子得知會上並沒有出什麼問題。
不過到了傍晚,身體恢復了,她便又出動去做走訪調查,然後再去參加晚上的會議,這樣一來就可以完成今天的預定工作了。她可不想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以至於被井岡說“從那之後臉色就一直很難看”之類的話。
——算了,也不要太硬撐了。
井岡絕對不是那種遲鈍的男人,相反,他時刻等待著能夠摟抱玲子的機會,所以一直很專心地觀察著玲子的動作。
——我並不是有意要矇騙你啊,井岡。
話雖如此,兩人的關係還沒有近到可以暢談過去的地步,只怕玲子還沒堅強到能夠平靜地講述過去。
“嗯,別擔心,我沒事。”
到頭來,她只說了這麼一句話。剛才,勝俁為什麼要在工作中說那樣的話,這一點讓她很是介意。
——那個老頭子到底想把我怎麼樣……
“走吧……井岡。”
玲子把井岡手裡的包接過來重又挎在肩上,一語不發地邁開了步子。
三正保安公司是進行次級警衛的公司,也就是主要負責工地現場周邊的交通維護以及停車場的警衛管理。那棟被稱作公司大樓的建築裡,最上面一層是社長的住房,二樓是職工的宿舍,一樓是辦公室和停車場。在辦公室罩,社長岸川這樣告訴玲子他們:“深澤啊……嗯,他可是個認真的好青年哦。”
岸川管理的大多是進過少管所或是少年監獄的年輕人。聽說現在住在宿舍裡的人也都有這種背景。
“即便是生來就壞透了的人,我也有自信讓他重新做人。但深澤不是那類人。當然,我也嚴厲地教導了他遣詞用句和禮節禮數,但他骨子裡就不是那種品行不正的人,雖然寡言少語,但他一直都在為他妹妹著想。我很喜歡深澤這個孩子啊。”
岸川的頭剃得錚亮,身著和服,即使是在室內也戴著墨鏡,是擁有一種獨特時尚感的傢伙。在黑社會老大裡面偶爾可以看見這樣的造型,在一般的公司裡還真是罕見。
“深澤為什麼要自己租公寓住呢?為什麼沒有住在宿舍裡呢?”
岸川緊閉雙唇,沉默了一會兒。
“……那傢伙說是等妹妹出院回來了就沒地方住了,所以自己去外面租房子住。他既要付妹妹住院的錢又要付房租,就算伙食費再怎麼節約都還是入不敷出的吧。不過還好,平時就跟住宿舍的同事一起半制度性地在公司裡把飯解決了,但是還有休息日啊。只要每天去工地上班就能吃到午飯,一到了休息日恐怕就省掉午飯不吃了,我妻子就常常擔心他這一點。”
“可是,警方從深澤的住所罩搜出了大量現金……您知道吧。”
“嗯。西新井警署的人告訴過我了。不過我想,這應該是深澤從燒燬的老家帶出來的吧。他在我這兒做了還不到一年,是絕對不可能攢到七十萬的。”
也就是說,深澤是靠幫助處理屍體來賺錢供妹妹的住院費和房租的?
“……比方說,深澤是參與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才賺到這些錢的,你覺得可能嗎?”
岸川緩緩閉上了墨鏡後面的雙眼,搖搖頭。
“就我看到的而言,只能說不可能會有這種事。我認識他還不到一年,畢竟不能說已經瞭解了他的全部。雖然不可能完全瞭解,但僅就他給我的印象而言,我認為他是不會做出那種事情的。那傢伙……不是那種為了賺玩樂的錢就去幹壞事的人。在少管所之前,他還進過少年鑒定所,原因好像幾乎都是一些孩子氣的打架爭吵。正因如此,他是屬於只需父母稍加指導管教就可以免於受到處分的那種孩子。”
他稍微歇了一口氣,把臉轉向窗戶的方向。
“為什麼那傢伙會是這麼個死法,我至今都不清楚……真是可憐啊。到頭來,她妹妹一次都沒有回過那個家。他還曾經向我借過錢.因為要買床,而且妹妹也是個大姑娘了,說是不管大小好歹得給她買個梳粧檯,他再每個月一點一點地把錢還清。選房子也是他一直煩惱的事情,是一間大的帶淋浴的一室房呢,還是不帶淋浴的兩室房呢?不過他想到妹妹已經成年了,應該會想要跟自己分開住吧……事實上,他妹妹_次都沒有回來過……他一邊苦惱著,一邊付著房租,還要還清向我借的錢。他就是這樣一個年輕人啊。”
岸川並沒有感動得要哭的意思,他的聲音也始終很平靜。他只是這麼淡淡地說著,反而使玲子的心裡感到一陣痛楚。
“是這樣啊,瞭解了。那麼,關於那個發現他屍體的同事,我們也有問題想問他。”
“哦,是一個叫富堅的人,不巧他剛好有事出去了。不過,因為他是停車場的警衛,所以你們過去看一下如何?反正也不是很忙。”
從岸川那裡得知富堅的工作地點是荒川區某個私立醫科大學的停車場。玲子和井岡向岸川社長道了謝,就坐上計程車離開了三正保安公司。
一路上,井岡並沒有問玲子任何關於她個人的事情,關於搜查的話題也因為場合有些不合適而很難開口。井岡難得保持了沉默,車內氣氛有些沉悶。
“……我知道,主任你是我的上司。”
過了很久,井岡終於說了這樣一句話。
玲子只是快速地瞟了一眼他的側臉,什麼都沒有回答。不,她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井岡,你到底瞭解我多少?
井岡剛才到底是怎麼想的,居然說出那樣的話。
——難不成……
警部補這個頭銜支撐著現在的玲子。井岡是什麼時候感受到了這一點,然後為了安慰自己,就說“我知道自己是你的部下”這樣的話的呢?不對,怎麼可能,這種事是不可能的吧。
一旦是,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井岡,你可真是個可怕的人啊。
即便是這樣,玲子還是充分地感受到了井岡的好意。
不管怎樣,能有這樣的沉默就夠了。玲子很快就闔上了眼睛。
結果,富堅的話與岸川的十分一致。
富堅並沒有像岸川那樣很快就進入話題,剛開始,還是通過停車場職員室的小窗把他喊回來的。也難怪,有過那種經歷的年輕人對於員警來自己工作的地方問話這種事總是十分討厭的。如果是要自己正經八百地應對那就更討厭了。不過,隨著談話的平穩進行,富堅漸漸地也開始講起深澤的一些事情。他反覆說著“真是個挺不錯的人啊”,至於那筆現金的來路,他也沒有什麼頭緒。
他甚至還開玩笑說:“早知道他有那麼多錢,向他借一點用用就好啦。”
“……我也想過,要是小時候早一點認識他,恐怕就不會落得現在這副樣子了吧。雖然沒見過他妹妹,但是那傢伙對妹妹的感情真是……讓我自慚形穢啊。然後,也多虧了他,我自己也改進了很多。所以,請你們好好對待已經死去的他,拜託了……”
玲子他們還想聽聽關於深澤妹妹的事情,可那之後富堅就一直沉默不語了。當玲子和井岡離開簡易屋結構的小職員室時,富堅看也沒看他們一眼。
抬頭看天,灰色的天空仍然十分明亮,而時間已過傍晚六點。
“……坐電車回去吧。”
見井岡點頭,玲子便邁開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