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塚就勢在上回那個位子上坐了下來。江裡子問他:“今天也還在上班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她默默地往玻璃杯裡倒入了烏龍茶。
“您一定在猜我跟小圭是什麼關係吧……”
江裡子放下杯子收回手時,一邊抬眼看向大塚一邊說道。上回大塚的確有過這個疑問,但因為跟搜查工作沒有任何關係,所以也就沒有問。難道是不知不覺間自己懷疑的表情已經寫在臉上了?要是這樣的話,自己實在是不夠資格做一名刑警了。
“沒,並沒有……”
大塚含糊地回答道,然後喝了一口烏龍茶。
過了一會兒,江裡子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小圭他……曾經救過我。”
結果,這個女人是想說一些有關辰巳圭一的事情嗎?並不是看透了大塚的內心,只是想告訴他不為他所知的辰巳的“善良一面”嗎?她是想說,就算有過前科,就算是幹一些違法勾當的情報商,辰巳也是一個善良的好人嗎?
遺憾的是,這時門上的牛鈴響了,大塚沒能聽到這番話。
“啊,小圭,大塚先生已經在等你了哦。”
“我又沒遲到。”
辰巳今天的衣服雖然換了顏色,但依舊穿著花哨的夏威夷襯衫加牛仔褲,有些鬧彆扭似的坐到了邊上。
“不好意思啦……”
用金錢購買情報是一項平等的交易。大塚其實並沒有必要致歉,但不由得還是說出了這樣的話。
“嗯……我可費了不少力氣。”
辰巳很痛苦似的歎了口氣。
“我大概估計了一下那些傢伙上線的時間,然後前後各多放了一個鐘頭的預算時間,還同時開著三台電腦哦……都不知道一共讀取了多少回呢。”
“……是嗎?”
“這可不是能連續幹上兩天的活喲。”
“辛苦了,我非常領情啊。”
——那結果如何?
大塚只想儘快知道結果,但辰巳遲遲不說出口。辰巳向江裡子要了瓶啤酒,依舊是毫無興致地把瓶口湊到嘴邊,卻咕咚咕咚地一副很好喝的樣子。
大塚出神地看著他,但這樣下去事情就會毫無進展。大塚從被汗水濕透的襯衫內袋裡掏出了都市銀行的信封。
“這是說好的價格,你確認一下。”
辰巳默默地接過信封,抽出紙幣開始數了起來。確定是二十四張後,他把錢放回了信封,然後放在了吧檯的一頭。
“大塚先生……在把調查結果交給你之前,我想問個事情。”
辰巳的目光變得凶險起來。
——什麼啊,可惡。
莫非他連一個人都沒查出來?所以才裝模作樣地遲遲不說出來?不安的情緒在大塚的心中擴散開來。
“什麼事?”
辰巳咬緊牙,問道:
“……你是認真地在調查這個叫‘草莓之夜’的殺人秀嗎?”
看一下論壇上的內容,再對照一下那些列出來的論壇常客,辰巳當然知道大塚想要知道什麼。所以大塚裝傻也沒有用。但他不明白辰巳這麼問的意圖。而且在完全是外行人的江裡子面前,他也不能做太過大意的回答。
“唉,算是吧。”
其實是在竭盡全力地調查。
辰巳壓低了聲音。
“大塚先生,關於這件事,我勸你還是不要太過深入比較好。”
大塚越來越不明白辰巳的意圖何在了。
“深入……並不是因為個人喜歡才深入進去的啊。是因為搜查工作上有需要,所以才讓你幫忙調查的。”
“不管怎樣,我覺得為了自身安全還是不要掀開黑幕比較好。鬼會立馬跟到你身後的。”
——鬼?立馬?身後?
“喂,你到底知道了什麼?”
大塚想要抓住辰巳的肩膀,但被辰巳狠狠地揮手打掉了。可是,大塚不是這麼容易就放棄的人。
“喂,你到底知道了什麼?快說。這事非常重要,你到底知道了什麼事?”
只聽辰巳說了句“開什麼玩笑”,就生氣地用同一隻手扔掉了啤酒瓶,站了起來。
瓶子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但並沒有碎裂。
啤酒的白色泡沫“噗噗”地從小小的圓形瓶口冒了出來。
“因為錢這東西很可惡。聽好了,在現在這個社會,情報可是正宗的商品。是要賣來換錢、必須用錢來買的東西。要是覺得像你們這樣只要拿出員警證件,所有人就會乖乖地告訴你,那就大錯特錯了。如果想讓我開口,就拿整整一百萬過來,做得到麼?你做得到麼?做不到吧。你這樣的人是做不到的吧。連四十萬都付不起,這已經是極限了吧。”
辰巳從後褲袋裡掏出一個小信封摔在吧檯上,掉轉頭抓起大塚給的信封朝門口走去。
“辰巳。”
雖然大塚這麼叫道,但身體與意識相反,並沒有動彈。
這就是他委託的調查結果了。交易已經成立了。所謂的鬼是什麼意思,你到底知道了什麼事情,這些是沒法問出口的。剛才辰巳不是還說他只能付這些錢了麼。
“……大塚先生。”
辰巳在門前回過頭來。
“這是我的良心和最大讓步的表現。我不會說什麼不好的事,我能說的只有一件,儘早從這件事上收手吧……”
牛鈴響過,辰巳消失在了瀰漫著熱氣的池袋街頭。
江裡子蹲在高腳凳下麵,傷心地擦著灑落在地上的啤酒。仔細一看,啤酒瓶在附近的牆壁上鑿了一個小洞。
大塚又坐回到吧檯的椅子上,拿起了辰巳放在那裡的裝有調查結果的信封。是那種細長的、隨處可見的茶色信封,裡面只裝了兩張B5規格的複印紙。付給辰巳的二十四萬到底能換來幾個人的情報呢?
大塚粗略地數了一下,一共有八個呢稱。也就是說,在約定好的兩天時間內,辰巳完成了整整八個人的調查工作。
——什麼啊,不是好好地給我幹了嘛……
大塚壓抑著興奮的心情,慢慢地讀著紙上的宇。
每個人的情報不單只有姓名和住址,有的還有上班公司的名稱或是銀行帳戶,還有的連功能變數名稱和密碼都有記載,實在非常豐富。
——辰巳這傢伙……
他大叫出來,只是因為難為情吧,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麼,但他還是特意做了“不要深入”這樣的忠告。根本不需要聽江裡子的講述,大塚就已經覺得辰巳是個好人了。不對,其實到今天為止,大塚從沒有把他當成過壞人。雖然他的確是犯罪了,也被捕了,但大塚並不覺得他是個壞人。也許也是因此自己才會想要把這件事委託給他來做吧。
大塚繼續往下讀。兩個、三個、四個,但是,當看到第六個人的真名的時候,大塚不禁喊出了聲:“……這傢伙……”
這是一個雖然讓人十分意外,但真看到了也就覺得是理所當然的名字。大塚不得不意識到自己所做的搜查工作的失敗。
“這個傢伙……”
大塚根本無暇顧及江裡子看向他的驚詫的眼神。
——那男人跟我開什麼玩笑啊。
人塚匆忙打了個招呼,就撞開門出了店。
◇
大塚有些猶豫,他想立刻趕回本部把情況告訴姬川,但是這個要怎麼報告才好呢。之前關於這次非法搜查的事,他一點都沒有跟姬川商量過。好在離搜查會議還有一點時間,而且還跟北見有約,大塚先往兩年前倒閉的LIVEHOUSE【室內表演空間。】“搖滾人”的舊址走去。
進入池袋站的地下層,再從東口出來,沿著電車線路往北池袋方向走了一小段,風俗街的盡頭就是那個房子了。白色的外牆已經龜裂,佈滿了煤灰和水垢。當初營業的時候安裝的華麗燈飾現在也只剩下鏽成了黑褐色的排線,拼湊出幽靈似的“ROCKMAN”幾個字。要說這恰似那些失敗的追夢人的遺憾,大概會有些傷感過頭了吧。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鐘,大塚右轉往前走,姑且先去看看以前的“搖滾人”是個什麼樣的房子。
房子跟隔壁建築之間的間隙是一條足以讓一個人通過的小路。走個十來米,就到了屋後。與其背靠背緊貼著的好像是一家小酒館的廚房,空氣裡漂浮著煙塵和燒烤的味道。
大塚在裡面發現了一扇門。
那門在建築物的一頭,再繞過去,就是一段通往地下室的樓梯,不過用柵欄圍住了,還上了鎖,所以沒法走下去。如果想要隨意進入的話,應該還是要走這道後門吧。
——應該是上鎖的吧。
大塚一邊轉動門把一邊想著估計是打不開的,誰知門很輕易地就打開了。好像鎖芯本來就是壞的,轉動把手時感覺像是在空轉。伴隨著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門開了。
——真是不小心……
屋子裡伸手不見五指。小路那頭略微照得到一些夕陽,但由於朝向不好,這邊就幾乎沒有光亮了。
大塚姑且說了句“有人嗎”就走了進去。
沉悶的充滿霉味的空氣同那家前脫衣舞劇場“櫻花社”十分相似,餿臭味使這裡充滿了因為長久閒置而產生的荒廢氣氛。這個東京到底有多少像這樣的地方啊。
近幾年,由於長期的經濟不景氣,市中心也有為數不少的空置房屋。不管是什麼樣的熱鬧街區,稍微離開中心一點距離,就到處可見房屋租賃的招貼廣告。先不說這裡是不是適合被用作“草莓之夜”的場地,看到這樣的地方,會讓人產生像是從舞台後面眺望這個東京一樣的感覺。從正面無法看到的東西,從後面可以看個一清二楚。外表氣派的大都會的背後,其實不過是廉價的紙糊道具而己。
就是在這樣的大都會的背面,秘密地上演著殺人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在反映都會生活的真實場地裡,正在上演著非現實的殺人場景。
——難不成是真實存在的“都市傳說”?
大塚正這麼想著,突然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金屬撞擊聲,身後的門關上了。大塚回過頭,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之前折射進來的一丁點光亮都消失了,大塚被拋棄在了徹底的黑暗之中。
突然,他感覺有人。
——是誰?!
還沒來得及問,頭部就遭到了硬物的撞擊。大塚的意識開始模糊,在黑暗中,他看到了某種東西,那顏色是他從未見過的。
——完、完蛋了……
他忍不住跪倒在地,隨後,頭上立刻一片光亮。
大塚忍著疼痛睜開了一隻眼,模糊的視線裡,大概能看到兩雙腿。
一雙穿著牛仔褲,另一雙大概穿著黑色皮褲之類的東西。
“……拿著!”
是年輕男子的聲音。大概是那個穿牛仔褲的人把手電筒交給同伴的時候說的。隨即,那腳就迅速踢在了大塚的肚子上、胸口上、肩上還有手臂上。對方還用膝蓋撞擊他的頭部,撲在他身上搜遍了他的口袋。可悲的是大塚完全無力反抗。
——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些傢伙……
員警證件之類的隨身物品被肆意地亂扔著,積滿灰塵的水泥地面上,錢包、手機、筆記本和手帕散落一地。
男子到底還是找到了大塚從辰巳那裡拿到的信封,把它從內袋裡抽走了。大塚的頭頂上響起了紙片摩擦的聲音。
“……連這些都調查到了麼?”
大塚的脖子上又被重重地踢了一記,發出沉悶的聲響。意識越來越模糊。他的兩手被扭轉在身後,腰邊響起了金屬的聲音。好像對方用手銬把他這個刑警銬起來了。
5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一。晚上的會議結束後,玲子叫住了一個人回來的北見警部補,坐在會議室的上座盤問起他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請告訴我。”
北見低著頭,像是一個正在被老師訓斥的孩子。
端正的五官,烏黑的頭髮梳成一絲不亂的大背頭,修長卻又厚實的上半身,北見完全就是一個運動型男,跟玲子印象中的公務員形象截然相反。玲子把視線落在他的脖子上,想像著他那毫無贅肉、肌肉線條完美的身體。光看頸部,就大致能想像一個男人的身體了。
但是,就是這個某種程度上的美男北見,此刻卻無精打采地垂頭看著地面。
“請回答我,北見警部補!”
玲子的聲音變得粗暴,她知道此刻視線那頭的龜有署署長和刑事課課長正把臉崩得緊緊的。但對於北見是方面本部部長的兒子啊,東大出身的公務員啊之類的事情,她完全不放在心上。現在,他是和自己處於同等地位的一名警部補、警官,這就是全部。
“大塚現在人在哪兒?”
北見默不作聲,像在忍受什麼似的緊閉雙唇,皺著眉。玲子完全無法想像他沉默的理由以及大塚沒有回來的原因。身後,菊田正在撥打大塚的手機,但對方好像不在服務區,無法聯繫上。這一對搭檔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你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分別行動的?”
玲子降低了聲調,但北見依舊是一語不發。
“為什麼你一個人回來了?是以為大塚已經先回來了嗎?”
玲子的表情有些扭曲。
“你一直不說話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啊。又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有什麼原因請明明白白告訴我。你跟大塚是在哪裡分開的?”
北見緊咬牙關。
“北見警部補,你在聽我說話嗎?”
聞言,北見抬頭看了一眼,隨即又低下頭,然後開口道“……大塚巡查……去單獨搜查了。”
玲子不禁歎了一口氣。單獨搜查,讓人絕望的一個詞。
“大塚獨自一個人去搜查什麼了?”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他什麼都沒告訴我。”
“什麼時候開始的?”
“……前天有過一次,然後,今天是第二次……就兩次。”
“一整天?”
“不是,傍晚五點分開,約好六點見面的。所以個別行動預計的是一個小時……前天和今天,我都是先在PARCO的咖啡館打發時間,然後再去約定地點的,可是今天他沒有來,我打他電話也打不通……我一直等到七點鐘,然後沒辦法只好自己回來了……對不起。”
只有一個小時的單獨行動到底能做些什麼呢?
“大塚是向你提出無論如何都要單獨行動嗎?”
北見又陷入了沉默。
“北見警部補!”
“……是……是的。的確……如此……”
“為什麼你答應了那神事情?像這種形式的搜查一定是要兩人一組的,這是鐵的規定。不管大塚是不是比你資歷深的刑警,身為警部補的你一旦許可了,就無法進行組織搜查了,我沒說錯吧?”
“……是的。”
“現在還沒回來的大塚另當別論,至於你,我是小會輕易饒恕的。
你這是嚴重的瀆職!“
“……是。”
會議室裡重又陷入了一片寧靜。房間裡只剩下橋爪管理官、今泉系長、龜有署署長和副署長、刑事課課長、菊田、石倉、湯田,然後,不知為何還有井岡。其他的龜有署刑警和勝俁班組的人都已經離開了。
“我還要繼續在這裡等大塚回來,你但凡還有點責任感,就請陪我一起等。”
“……是。”
北見朝玲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結果,會議室裡只剩下了姬川班組的四人和井岡,還有北見。他們不停地撥打著人塚的手機,但始終沒有打通。就在這時,今泉系長回到了會議室。
“姬川。”
“是。
玲子起身,只見今泉慢慢地走來。他來到已經圍坐成一圈的六個人旁邊停住腳步,用嚴厲的目光環視著每一個人。
最後,他把視線落到了玲子身上。
“聽好了,姬川。冷靜地聽我講。”
今泉頓了頓,嚥了一口唾沫。
突起的喉結微微上下移動著。
“大塚的……遺體,已經被發現了。”
玲子自己也不清楚此時的她是什麼表情,只是微妙地注意到今泉正用從未有過的表情看著她。今泉的表情裡既有悲傷,又有憤怒,好像包含著殺氣。
“遺體……是說……”
忍不住出聲的是石倉。但即便如此,玲子還是沒有回過神來。
“就在剛才,池袋署同我們取得了聯絡,說是大塚在池袋一家已經廢棄了的LIVEHOUSE裡被襲擊了……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不是很清楚,可能就是北見警部補講的那個約好見面的地方。”
玲子沒等今泉說完就起身要走。今泉用身體擋住去路,一把抱住了她。
“別衝動,姬川!”
“讓我去,請讓我去!”
“你不能去。現在日下正在那邊確認情況。雖然是警官的殉職,但從他的立場來看是一起重大的殺人案件。你現在就算去了,也什麼都做不了。”
玲子掙開今泉的手。
“這算什麼事啊,大塚可是我的部下。為什麼要讓日下來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