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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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見對著手機大聲地罵人。

  “你給我閉嘴!一不小心開了槍我也沒辦法,行了行了,你快點過來啊……嗯嗯,就是上回檢查過的池袋的那幢空樓……還有,把事情都告訴F……別……別說蠢話了!別管那些事情了,總之,你給我趕緊過來!”

  北見啪地合上電話翻盞,朝腳底下吐了口唾沫。就在這水泥地上,玲子正被手銬反銬著雙手,倒在地上。對了,就跟大塚被殺的時候一樣。

  “姬川主任,你的預定死亡時間是八點半或九點哦。剛好就是我參加搜查會議的時候。”

  叫來同夥把玲子殺掉,自己則一個人慢悠悠地去參加搜查會議,從而製造不在場證明。這不就跟在大塚的推測死亡時間內他是在咖啡館的情況用的是一樣的手段嗎。

  北見坐到了玲子的腦袋邊上,就是通常說的那種“美國佬”坐法。

  他把槍抵在了玲子的太陽穴上,她已經無法做任何抵抗了。

  “……我啊,在學生時代就已經把壞事都做盡了哦。不僅是飆車,可卡因、迷幻藥、人麻、海洛因什麼的我也吸過,還有強姦什麼的,對了對了,把自己中意的女人綁來輪姦、監禁什麼的我也幹過。我不缺錢,但我覺得好玩,就拍了她們的視頻,拿到網路上去放。看到澀穀、新宿街上那些為所欲為的混蛋,我就把他們打一頓擱起來扔到羽田機場的跑道上去。

  “……不過啊,這種事情不管是哪一樣都會有厭倦的時候,都有一個限度。因為我還有一個當員警做官的未來,所以這種事情絕不能聲張出去。我盡可能地讓自己不要亂來,打架、咳藥什麼的也都停止了。發生了糾紛就用金錢來擺平。可就在那樣的時候,我遇到了‘F’。”

  玲子反問他:“F?”的確,北見剛才在電話裡也提到過這個名字。

  “嗯,差不多就快到了哦。因為就住在附近的旅館裡。”

  他說的沒錯。不久,在樓層的入口就出現了人影。

  “噢噢,壓軸的來啦……我們等了很久哦。”

  但人影並沒有走進來。

  “猶豫什麼呢?”

  對方沒有回答。

  “……行,算了算了。”

  北見用戲謔的表情盯著玲子的臉看。

  “我給你介紹一下啊,姬川主任。這位就是‘F’,殺人藝術家,同時也是‘草莓之夜’的女主角。她的另外一個名字,也就是本名,叫深澤由香裡。”

  ——這就是殺人兇手?深澤?由香裡?

  眼前的這個身影和根據“由香裡”這個名字想像出來的形象完全不同。那人的身高跟玲子差不多,但是瘦得像根棒子一樣。頭髮與其說是被剪短的還不如說是被扯短的。那個人的站姿遠遠看去就像是一隻得了皮膚病的流浪狗。

  “那傢伙剛好在追趕我的一個朋友,我想也就那麼一回事,所以就想用錢擺平她,誰知這種手段對她完全沒有用。她突然就用刀片朝著獵物的這兒筆直地切了下去……那場面實在是太精彩了。不管是她的技術、血的噴濺方法,還是她的存在感,全部都是藝術。

  “被殺的傢伙要是還活著的話,現在應該已經是某地省廳的候補官員了吧。但是,那個跟我有著相似軌跡的傢伙在一瞬間,就短短一瞬間,變成了一個血人,不停地痙攣著,然後就死了。那傢伙用手裡的百來日元的美工刀就一下子把所謂的人生切斷了。

  “那時候,我的心裡懷著一些即使用任性地胡作非為也無法掩蓋的東西。就這樣讓年輕時的胡來慢慢淡化,就像乘扶梯一樣,在我的員警生涯中一步步往上走,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原來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啊,我心裡總有一些像這樣的消極部分。”

  北見出神地盯著由香裡。

  “可是啊,就是這個F治好了我這個任性的脾氣。看吧,在離你這麼近的地方,‘死亡’真實地存在著。在電視上幾乎看不到的真實的‘死亡’,此刻就在你的眼前……就是她教會了我這些。

  “對於從小就只被教育要往上看的我來說,的確漸漸地看不到下麵的事物了。以幾乎快要脖子痛的程度一直仰望著高處,我已經完全弄不清自己到底站在怎樣的高度上了。但是多虧了她,我終於搞清楚了。我必須站在那幾十萬爬行在地面求生存的人之上。我終於領悟到,如果只是麻木地活著,變得像熟透腐爛的草莓那樣,像我那朋友的屍體那樣,那就一切都完了。

  “於是,我就開始當起了這個殺人藝術家的贊助者。因為我自己就是最想看她現場表演的人。觀眾們應該也能體會到跟我一樣的感動吧!那個叫做‘死亡’的現實就活生生地擺在面前,還有完全相反的叫做‘活著’的價值觀。這些都能讓人再認識一遍真實的自己吧。”

  大概是回憶起了表演的真實場面,北見閉著眼,張開兩手,彷彿沐浴在管絃樂團的演奏中一般,臉上浮現出恍惚的神情。

  “……仔細想想,現代人都是在醫院出生,在醫院死亡。誰都沒有真實地體會過‘死亡’的感覺。大家一定都很想感受,很想看到。所以我就把這個展現給他們看,真實的‘死亡’和真實的‘活著’……‘草莓之夜’是我想的名字,不過她也贊成。雖然她一句話都沒說,但是點過頭。”

  玲子一邊裝作在聽他講話,一邊等待著時機,看能不能在他的另一名同夥趕到之前,改變一下局面。但看上去講得津津有味的北見,其實一直在冷靜地監視著玲子。玲子心想:只要能把背後的手拿回到前面,那應該就能找到機會。

  “……你的推測沒有錯,一開始都把屍體沉在了戶田,後來我來到了龜有署後知道了內池這麼個地方,然後七月份開始就把屍體沉在那裡了。但我沒想到康之會死,而且還是那樣的死法……對於你的直覺我毫無辦法,雖然完全無法接受,但因為事實證明你說得沒錯,我也就無可奈何了……說真的,比起大塚,我們應該先把我幹掉才對。”

  不知為何,北見把槍口移開了,然後抬抬下巴示意她站起來。玲子從命,慢慢地站起身來。

  “真是可惜了……像你這類的女人我還蠻喜歡的呢!”

  北見伸出左手按在了玲子的胸部,隔著汗津津的襯衫,揉捏起乳房來。玲子只是努力冷靜地想著,如果現在反抗的話會發生什麼事情。但是,北見那膽大妄為的手指和那些動作漸漸削弱了她的注意力。從喉嚨開始,手指劃過皮膚一路下滑,伸到了內衣裡面。找到了乳頭之後,他重重地捏搓起來……

  “你應該明白的吧?你也是一樣的吧?在搜查一課每天看著慘不忍睹的屍體,你都是怎麼想的?難道沒有想過‘我可不想變成這樣’嗎?一定想過的吧。”

  槍口依然指著太陽穴。北見從背後抱住玲子,正要把褲子的拉鍊往下拉。

  “自己正活著,能活著真好,你一定是這樣想的吧?一定會有優越感吧?”

  ——不對,我並沒有那樣想……

  可是,玲子已經無法說出口了。北見的手指正在玲子的敏感部位迂迴。漆黑的夏夜正在俘虜玲子的意識。

  “都是一樣的哦,包括你在內。不對,比起那些觀眾,你的性質可能還要更惡劣一點。因為你看看屍體就可以拿錢,因為是工作。臉上總是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心裡八成是在想:變成這個樣子就徹底玩完了呢。而且,肯定還想過‘幸好我是個刑警’之類的吧?”

  北見的手指發出“咕吱咕吱”的猥瑣聲響。但對玲子來說,連這都已經像是完全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了。她只感覺到自己被這漆黑的夏夜所包圍,並漸漸失去了力氣。

  ——難道我又要接受這種事情?

  就在她這樣想的時候,聽到了一個尖細的聲音。

  “……不一樣!”

  玲子一時無法確定這是誰的聲音。北見從玲子的兩腿間抽回了手指。

  “……不一樣的。你和俺是完全不一樣的!”

  是由香裡。那是根據她的外形完全無法想像的具有穿透力的少女聲音。只是,她為什麼要自稱“俺”【“俺”是日語裡的男性第一人稱代詞,因為由香裡是女性,所以玲子覺得奇怪。】呢?

  “有什麼不同呢,F?”

  北見的聲音出奇地溫柔。

  “俺並沒有見過什麼上面的東西,俺只想感覺到自己是活著的,和大家一樣,一邊流淌著血液一邊活著。俺想要確認的是自己也是活生生的人……”

  她那有氣無力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幽靈在說話一樣。但不可思議的是,這聲音裡竟然充滿了力量。

  北見丟下玲子,搖搖擺擺地朝由香裡走去。

  ——機會來了……

  玲子注意不讓兩人發現,慢慢地蹲下身去。

  “你在說些什麼啊。都一樣的好不好,難道不是一樣的嗎?我跟你不是一條船上的嗎。感受著真實的‘死亡’,感受著真實的‘活著’,所以才有今天,不是嗎?”

  “不對……”

  黑影搖搖頭。

  玲子微微張開背後的兩手。

  “……我只能感覺到‘死’。我完全感覺不到自己活著這回事。這跟只能感覺到‘活著’的你當然是完全……不一樣的。”

  “你……你在說些什麼啊,事到如今,你還在說些什麼啊!”

  從北見的背影裡都能看出他的驚慌失措。

  ——就是現在了!

  玲子彎著腰向北見的後背撞去。

  “嗯!”

  北見回頭一看,朝玲子伸出膝蓋頂了上去。玲子弓起身子,盡可能地把傷害減小到最低限度。

  “舔,給我舔!”

  北見的腳尖又向玲子的胸口飛來。一腳,兩腳,玲子只是避開關鍵部位拚命忍著。終於,在第三腳的時候,玲子用戴著手銬的手抓住了北見的腳踝,然後往上提。

  “啊……”

  北見大人地踉蹌了一下。趁這個時機,玲子往門口跑去。如果跑到外面大叫的話,也許會有人聽到。可就在這時——

  啪!

  背後響起槍聲的同時,玲子像是挨了一記掃蕩腿似的往前撲倒。正在逼近眼前的不是水泥地面,而是一下子張開大口的四邊形空洞。這是原本用來裝電梯的、沒有任何阻擋的縱向坑道。

  ——掉……掉下去……

  玲子瞬間扭轉身體。右半身幾乎就要落下坑去,所幸好歹用右手抓住了地面的邊緣。不對,是只有手指尖一點抓在地上。腰部以下的部分已經完全掉落下去,雖然左手也搭在了地面上,但整個身體已經掉落下去,變成了掛在地面上的狀態。身體在搖晃,水泥地面上的沙了讓指尖一點一點地往外移動著。還能撐幾秒呢?這裡是三樓,要是掉下去的話,估計就沒救了吧。

  絕望一陣陣地襲來。

  她可以看見北見的頭,知道他正在靠近。

  黑洞洞的槍口正瞄準這邊。

  就在這時,發出了好幾響槍聲……

  “啊——”

  “什麼!”

  “住手,北見!”

  “不許動!”

  又響起了好幾聲槍響……

  “嗯,啊——”

  “北見!”

  玲子完全搞不清楚是誰在開槍打誰。

  就在一瞬間的工夫,三樓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對於勉強能懸在坑道口的玲子來說,根本不知道那個在叫北見的名字的人是誰。

  “……啊!”

  由香裡塗滿鮮血的臉突然出現在玲子面前。她慢慢地爬過來,一把抓住了玲子的手腕。由香裡用難以置信的力量試圖把玲子往上拉。

  “……真子,我來救你了哦。”

  只說了這麼短短一句話,由香裡就闔上了眼睛。

《草莓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