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從蘇府的側門進,正巧也遇上了喝酒喝到七分醉回家的二叔一行人,那邊詢問幾句蘇檀兒今夜的見聞,詩會是否玩得盡興之類,蘇檀兒便也神色如常地應對幾句。
這時候諸多詩詞還在城中傳來傳去,水調歌頭自是上佳之作,但真要引起轟動或得到冠絕今夜的美名,暫時還是不可能的。止水詩會那邊康賢的那幾句訓斥還未傳出來,普通人眼中,頂尖的詩詞大抵都是相差無幾,在一般人看來,這詞固然好,但與曹冠李頻等人比起來,或許也只是相仿,或者因為這些才子以往的名氣,他們會將這水調歌頭看得稍差一點也說不定,也只有那些真正才學淵博之人,才能清晰察覺出這首詞作的雋永深遠與返璞歸真,感受到距離。
蘇仲堪今夜只是與人談生意,狎妓喝花酒之類的,他對詩詞不甚關心,有關什麼寧立恆之類的事情自然還未傳入他的耳中,叔侄二人寒暄幾句過後在道路上分開,蘇檀兒主僕四人一路回到居住的小院,除了院門外的大燈籠還在亮著,院子裡一片安靜,只有天上如水的月光灑下來。
蘇檀兒朝那邊二樓房間的黑暗中望了幾眼,小嬋問道:「小姐,要去叫姑爺……」
「不用,他已經睡了,不用吵醒他。嬋兒打點溫水上來,杏兒娟兒,你們早些睡吧……嬋兒,若還有精神,可以把姑爺說給你的故事說一遍來聽麼?」
嬋兒笑著點頭,一旁的娟兒與杏兒也連忙舉手。
「小姐小姐,我們不困呢。」
「我們也想聽。」
她沒好氣地望了兩名丫頭一眼,隨後笑道:「那便也一起來吧。說起來,倒也好久沒聽過故事什麼的了。」
「記得小時候小姐拿著書給我們講故事呢……」
「是啊是啊,我還記得……」
幾個女孩子嘰嘰喳喳,隨後蘇檀兒上樓,娟兒與杏兒便一同幫忙嬋兒去燒溫水,端了木盆拿了毛巾一同上去。
遠處城市的燈火漸漸的安靜了些許,靜謐的小院之中,暖黃色的燈光浮動在二樓的窗戶裡,映出了房中主僕交談與輕笑時的剪影。
也不知過了多久,夜又變得深了許多,三名丫鬟才從房間裡出來,隨後關上門下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嬋兒關了門後,輕輕靠在了那門上,雙手捧著胸口,抬起頭來深深地呼吸著,仰起的純真小臉上有著複雜的神色,開心、疑惑、害怕、憧憬,種種種種。
蘇檀兒教過她很多事,因此在她的心中,自然也不會是純粹的單純,她也是有著小小心思的,只不過這小小心思總也是為了身邊喜歡的人和事著想,例如小姐,例如蘇家,又或者現在還要加上個寧立恆。
以往她就能為了蘇家的事情在棋攤邊反駁秦老,這段時間與寧毅相處下來,寧毅性格淡泊,但平日裡也有著風趣幽默的一面,做起事情——雖然也沒做什麼正事——又是舉重若輕萬物不絮於懷的樣子,待她又和氣,她自然也是喜歡的。
另一方面,對于小姐不僅僅是喜歡,還有感激、報恩各種情緒在其中,總之就是非常非常喜歡的意思了。她是明白小姐以前的苦惱的,也大抵知道小姐喜歡一些什麼東西,現下既然發現姑爺不像是以前聽說的那個書獃子,自然也會考慮到他跟小姐之間的婚事,如果他們彼此喜歡,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當然最好了,她要做的也不多,讓小姐看到和知道姑爺的事情,也讓姑爺知道小姐的好——這本身也是她這種當貼身丫鬟的工作。
她知道小姐喜歡詩,只是姑爺以前寫的那些自然沒什麼能拿出手的,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姑爺是故意開玩笑才寫那些東西。今天晚上看見姑爺作出那首水調歌頭,她雖然不淵博,但也總能覺察出這詞句的好來,儼然發現了寶貝,當下拿了詞句去濮園詩會,打算找個時間給小姐看,隨後見到薛進過來,明白其中會發現些什麼事情的她自然便順水推舟地將詞句拿了出來,無論如何,這首詞總該很好,不掉分才是。
她只是沒想到,在那些人看來,這首詞會好到那種程度。
若她之前就能有個準確概念,這首詞她是絕對不會那樣貿然拿出來的,如今看來,想要讓小姐看看姑爺的才氣什麼的,倒是起到了反效果——好像連小姐也給嚇到了,船上的時候有點毫無準備的樣子,於是她也覺得心虛起來。原本自己只是想準備個小驚喜,誰知道驚喜太大了,把自己也嚇到……
唉,怎麼會這個樣子呢……
燈火如豆點搖曳,睡意不濃的小嬋坐在桌邊,雙手托著下巴苦惱地想著,她的手上擺著的,正是寧毅寫給她的水調歌頭原稿,於是她又看了幾遍。
姑爺啊,你有才氣就好,不用高到這個程度了吧……這些事情,小嬋明天要怎麼跟你說啊……
果然是姑爺的錯。
她嘟著嘴,伸出手指將那宣紙輕輕地戳了兩下。看到最後那句話時,臉色又漸漸地紅了起來。隨後才將那紙張再次小心折好,收回了抽屜底層。
吹熄油燈,臉上越來越燙、越來越燙的小丫頭摸著黑,慢吞吞的上床睡覺去了……
「千里共嬋娟呢……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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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分,白色的霧氣又瀰漫了江寧城,明媚的照樣正從霧氣上方升騰起來,噴薄出壯麗的晨曦。
一覺起來,寧毅覺得神清氣爽,精神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再休息鞏固一天,明天便可以去上課,今天的時間嘛,倒是可以從護院那邊弄點木人沙袋之類的過來,這副身體長年體弱,不徹底地鍛煉一番不行了。
管理護院那邊的管事好像是姓張,按照如今在蘇家感受到的氣氛,蘇老太公還算比較關照,只是要考慮如果把木人、沙袋之類的東西弄到院子裡來對蘇檀兒她們造成的衝擊是不是太大,自己這個文弱書生跑跑步還沒什麼,忽然說要練武功的話,估計她們會把自己當成傻子看了。
要讓她們接受自己有些與眾不同,但也得慢慢來,這個或許有點快,他在心中無聊地權衡著這些。隨後,早餐時間坐在一起喝肉粥的過程裡,覺得蘇檀兒似乎一直在看他,眼神有些奇怪。
隨意瞟了幾眼,片刻後,寧毅放下碗筷,疑惑地與妻子對望一陣:「怎麼了?」
「沒有。」蘇檀兒微微笑笑,搖了搖頭,「只是覺得,相公早上精神很好呢。」
「哦,病情應該已經沒什麼了,咳……嗓子好像還稍微有些干,不過今天之後肯定沒事,可以去書院了。」
「身體沒事便好,這幾天的話,相公倒是說不定會很忙了。」
「忙?」
「嗯。」蘇檀兒點點頭,不多做解釋,開始小口小口非常淑女地喝粥。疑惑之中,寧毅覺得她嘴角上掛著的笑容跟蒙娜麗莎的微笑有些相似……
指的是什麼呢,書院要給我加工作麼。寧毅在腦海中推測著對方話語中可能的涵義,一直到喝完粥回房,小嬋怯生生地過來,交代了昨晚的事情之後,他才終於準確把握到了對方眼神中所蘊含的情緒。
「對、對不起,姑爺,小嬋原本只是想……只是想給小姐看看而已,但是那個薛進實在太可惡了……」
寧毅有些目瞪口呆地聽她說完,隨後表情倒也就平靜了下來,略想了想之後,卻是有趣地笑了出來。
「哦,沒事,問題倒是不大。」
見他不生氣,嬋兒高興地點頭道:「沒錯,姑爺的才華……」砰的一下,寧毅的手指就彈到了她的額頭上。
「誰說我有才華,以後不許這麼跟人說。」
「……哦。」小丫頭遲疑一下,點了點頭。
「這樣一來,今天就不出去了。」寧毅想了想,笑了起來,「看來要多病幾天才行……」
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寧毅拿著一本話本小說走回床邊,準備裝病賴床。片刻後,又向小嬋揮了揮手,小嬋這才放下心中的忐忑,從房屋的一角搬了圍棋盒與用來下五子棋的小桌子,高興地小跑了過來……
昨夜中秋,一些人睡得較晚,因此今天早上的多數人也起床有些遲,江寧城大概晚了半個時辰才又恢復平日的繁榮,直到過了這天中午,昨夜止水詩會上的事情夾雜著其餘有關詩詞的消息才漸漸傳播得廣泛,這首水調歌頭的影響,也開始在此後幾天的時間裡,於江寧城中,掀起了持續震動與波瀾,並且隨著時間的加深,不斷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