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偶爾能夠看見陸紅提坐在台階上沉思的情景。
「……反關節技呢,主要是追求在一定情況下打擊人的關節,使骨節錯位,讓人失去戰鬥力,有的是借力,有的是強行破壞,我知道你的武藝中間肯定也有很多擒拿的手法之類,所以具體的手法,你這麼厲害我肯定是班門弄斧了……這裡要說的是一些更加直接的概念,直接在手指、腳踝、手肘、膝蓋這些地方做文章,目的性也許比較強……」
「眼疾、手快,卡,掰斷,人家踢出來的時候,不是考慮躲避或者搶攻對方的其它地方,而是接住,在腳踝上直接用力,他往哪一邊,你可以順著往哪一邊,這裡非常脆弱,只要一下,一般來說就是終身殘廢……我覺得很多武術好像在這方面做得好像是不算徹底和直接的,當然戰場上可能就不怎麼用得著,呵呵……」
「這個是基本概念,說起來應該是簡單的,然後我們可以的具體一點的分析,手指的受力,手肘的受力,膝蓋、腳踝的受力,人身上有很多要害,我們可以列出來,譬如說人手部……這裡,呃,應該是這裡只要一刀一般來說就是流血不止,耳後這裡會……」
最初的時候其實還是當成有趣的賣弄來聽的,戰陣之上打出來的人,一切的招法其實走的也是實用性的道路。真要說掰手指打關節這些觀念,武功當中其實也有很多,人身上的諸多要害,陸紅提也是清清楚楚。這寧毅說得簡單,你一掌過來我掰斷你手指,或者我接著反方向打你手肘,這個有什麼好說的。
不過,隨著一步步的細緻講解,似乎有些東西開始變得不一樣。
過分詳細,過分清晰,過分條理了。那些說法之中,對於人的身體一絲一毫似乎都在拿「因為、所以」的結構在分析,甚至有一些要害,真的是她以前都沒有仔細去想過的,就算會知道,與人戰鬥時也不會想著要第一時間就達成這樣或那樣的目標。
「這些……是誰教你的啊?」
「呃?」
「簡直像是……以你那格物的法子來練武一樣……」
寧毅想想,點頭笑起來,他所說的其實是諸多現代格鬥技的歸納,主要是用於防身術的方面。上輩子畢竟是學過,涉獵過,什麼柔術啊、合氣道啊、泰拳啊,他到後來也不可能系統性地去學了。但除了健身的一面,基本上接觸的卻都是用於防身的大殺傷力的技巧,乃至於軍體拳,許多特種兵的技巧。他沒必要告訴陸紅提具體該怎樣去做,陸紅提在這些方面太熟悉了,因此說的也都是大的概念上的分析,讓人把目的變得更加清晰。
「……對於高手來說也許都有不同的應變,但如果在普通人的層面上,眼疾、手快,反覆練習,以最短的時間摧毀人身上的某幾點為目標,再配合這些二流高手的內功……想要成為真正的高手也許會很苛刻,但如果在特定環境下對上別人的士兵,也許會更有效率……不追求全面或者駁雜或者渾渾噩噩,看清楚目的,做專門的鍛煉,就像手術刀一樣的劃進去……好吧,手術刀是格物上的名詞……」
「譬如說,可以考慮以五個人或者幾個人為一組,專門研究潛入、互相接應、無聲的殺人,配合遠程觀察……並不是只有你才可以出來考慮刺殺,幾個人系統配合下來,刺殺或者擾亂的效率會更高,但必須深入研究,找出規律,尋找破綻……好吧,這些想法是下一方面的了,幾天之後再來商量這個,先討論武藝……」
「我有幾套拳,用處有多大我也不清楚,不過你是師父,有沒有用你來鑒別一下,反正,沒用就當看看了……第一套大概就是針對這些弱點弄出來的,可惜我一隻手不太好用,也許演示不到位……」
時間已經過去了八九天,寧毅的左手基本上也能動一下了。當然,要全部恢復,據陸紅提說大概得需要半年時間的持續醫治,應該不會留下太大的後遺症。第一套拳自然是軍體拳,這是完全衝著實用性和致命要害去的殺人拳,當然並不是說學了就一定很適用,一如反關節技,大量的練習必不可缺,而普通人就算練了,也不見得一定能以寧毅這樣的塊頭打敗諸如楊氏兄弟那種程度的對手,寧毅目前不見得會花大量的時間去鍛煉這個。不過其中蘊含的東西,陸紅提自然一眼就能看出。
「這個……該是單單追求速度跟力量的拳了,如果在一定的程度以下,確實是……很可怕。」
「到了極致的速度跟力量,跟一流高手能不能拼一下?」
寧毅對這個好奇,陸紅提坐在那兒笑了笑,隨後走到他身前:「你來打我。」
「我是傷員,而且不打女人……」
寧毅攤攤手,只是話沒說完,右手就準備一拳打出去,不過念頭一動,手上拳頭才剛剛握起準備出去,頓時間就沒有了力量,陸紅提並處兩根手指無聲地抵在他手肘上,隨後收了回去,他右拳又要打出去,隨後也不管左手受傷,同時準備發力,陸紅提的手指在他雙手上隨意點著,腿上也點了一下,裙擺微揚,足尖悄然點動了他的足踝,隨後寧毅想要張嘴拿腦袋撞過去咬過去,額頭上被輕輕推一下,嘴巴才張開一條縫,崩的合上,吃了顆豆子。
從頭到尾,寧毅的手腳根本連抬也沒能抬起來,看起來就身體搖了幾下,這時候摀住了嘴巴,一臉鬱悶:「你這樣子不對……」
陸紅提有些開心地笑著:「秋風未動而蟬先覺,你的格物求的是簡單的目的,可如果你還未抬手之前,氣血就已經告訴了我你要怎麼做,你就算速度再快,力量再大,又有什麼用?你今後學些武藝套路,師父也會告訴你,那些招式不是耍來玩的,若我們水平相仿,方纔你的肩膀一動,我就開始抬手,你看見我手指動,你的身形立刻就要變,然後我也知道我這一下沒用了,也要接著變的……」
她想了想:「但若只求速成,這套拳其實也就夠了……」
「好吧,反正我只能當二流高手……」寧毅吃了顆豆子,這時候說話還有些囫圇,這個下午研究了一下軍體拳,又說說天龍八部。到得第二天,寧毅給對方演示一套太極拳,口中唸唸有詞。
「太極拳,無極而生,動靜之機,陰陽之母……」
這句話他就記得這麼一點點,不過無所謂,聽起來也已經很故弄玄虛了,說完之後趕快閉嘴,做高深莫測狀演示起來。其實他練的也不是什麼聽起來很厲害的太極套路,不過是公園裡的老公公拳老太太拳,從起式到攬雀尾到單鞭。這是清晨,陸紅提坐在台階上一面吃樹林裡摘的小紅果子一邊笑。
「開玩笑,這是什麼拳,哪裡有這麼慢的,你怎麼打人啊……」
寧毅左手本身也不怎麼順,這時候停下來:「閉嘴!好好看好好琢磨,不許笑……膚淺!」
他惱羞成怒,陸紅提將一顆小果子放進嘴裡,嚴肅點頭,眼中倒還是笑,隨後從頭再來。大概到白鶴亮翅的時候,陸紅提咀嚼著東西,點了點頭,喃喃道:「這是刀盾兵的拳,只是拳意有些散啊……」
進步搬攔捶、如封似閉、開和手、右單鞭、肘底捶……寧毅其實打得軟綿綿的姿勢也不怎麼標準,他在理念上來說自然還是走的純理性純邏輯路線,數據流統籌流的軍體拳和要害分析更合他的胃口,只是看看這拳法是否對於陸紅提有用罷了。拳打到一半的時候,陸紅提就只是皺著眉頭看了,到得打完,她坐在那兒抿著嘴:「就這麼多?」
「嗯,我就會這些了。」寧毅攤攤手,「怎麼樣?」
「想不通……」陸紅提語氣有些低,隨後望向一邊,彷彿自言自語,「你這拳太怪,它碎了,不該是這樣子的,這是道家的東西……我師父是個道姑,她……」
她的師父已經掛了,也不知以前教過她什麼,但太極拳這年頭肯定是沒有的,寧毅也知道這種太極已經變了,如果說拳法分練法跟打法,這個根本連練法都不是,而且接近舞蹈。陸紅提既然能有感悟,他自然也不去干擾太多,到得中午他拿著葫蘆去打水,回來的時候就看見陸紅提在破廟前重複那太極拳,不過,從起勢到攬雀尾她都一連停了三遍。
停一遍,重來,就變個樣子,有時候搖搖頭想一會兒,變個樣子再來。如此打完一遍已經一個多時辰,有的地方變得寧毅根本認不出來。她連續打完一遍,速度時快時慢,然而已經脫去諸多舞蹈動作,看來鐵血殺伐,裙擺舞動間,卻也有著一股特有的英氣與美感,一式搬攔捶甚至打折了旁邊的一棵小樹,出手之間破風聲疾響,這一遍打完,隨後又開始一式式的推和變化,這一次速度又慢了下來,但是變得更加多了。
到得黃昏時刻,拳法未停,夕陽從樹隙之間穿過來,陸紅提的頭頂裊裊的冒出白氣。她已經快快慢慢地將拳法變了好幾次,在寧毅看來似乎每一次都很嚇人,隨後燃起篝火煮飯,飯煮好已經是晚上,寧毅還想著要不要叫她停下,陸紅提收了氣自己過來了,坐在旁邊。
「悟通了?」
「想不通,你這套拳有的是戰陣上用的,這個倒是好想,但另外一些不好想……」她搖搖頭,「以柔克剛,像是道家裡關於陰陽的想法,這不太像是格物裡的吧……你這些到底從哪裡學來的……」
「呃,小時候有個道士經過我家門口……」
陸紅提笑起來:「他吟了兩首詩……你莫糊弄我,我打聽過的,不願說便不說,若你說是你自己所想,我也只以為這世上有生而知之的天才也罷了……」
打聽人的藝業畢竟是忌諱,陸紅提對這方面看得比較重,寧毅搖搖頭:「如果真有這樣的人,我倒真想介紹給你,不過確實沒有……嗯,確實是以柔克剛,有些很厲害的說法,你想不想聽聽?」
於是這個晚上又拿各種關於太極拳的說法來忽悠一番,偶爾接觸到的啊,或者電視裡的啊,另外當然也有商業哲學上的,有的是瞎掰,有的太玄,商業組織層面的太過務實,寧毅倒是能有自己的一套理論,寫成論文也沒壓力,但於武學上畢竟意義不大。
陸紅提要重現太極,可能不是一天兩天能辦到的事情了。接下來又過了兩天,如同填鴨般的灌輸一番寸勁拳、詠春拳、半步崩、截拳道之類的概念——寧毅都沒練過,只是一鱗半爪地知道一些而已,譬如二字鉗羊馬怎麼站他知道一個大概姿勢,怎麼用就隨便陸紅提去想了,寸勁拳這些貼身短打的說法也是隨意信口開河,譬如說有一種拳可以這樣打,然後可以達到這種效果,怎麼達到的,管你呢,至於首重氣勢的日本劍道武士道或者是泰拳的氣勢也給說上一通。
一方面是因為這些說起來沒有壓力,另一方面,對於寧毅來說講這個也不僅僅是為了炫耀,他對於這些東西很有興趣,武學還會發展一千年,這一千年有變形有進步有倒退。到頭來,結合一個武學大師的經驗和心性,當他將這一千年的概念一股腦地送過來時,到底會變成個什麼樣子,這是他很感興趣的事情。
他目前對陸紅提的感覺大概有三條:一、大家是朋友;二、是交易夥伴,以後或許還能拜託一些其它的事情,這就是隱形的資源;三、這是投資,他很想看看以後這事情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當然凡事不用想得這麼細緻,不過既然是朋友,他也願意提供給對方一些自己能提供的東西,特別是因為這些東西對他來說也是舉手之勞。
原本他是打算提供一些東西用來跟陸紅提換取武功秘籍的,因此前些天,他一直在思考與組合信息,考慮到底哪些是適合對方的。就像是無事的時候去替對方管理一個公司,提供各種方案,他首先得瞭解這個公司的內情是什麼。
於是到得幾天後的清晨,寧毅與陸紅提說道:「接下來我想要跟你討論一下呂梁山的情況,討論每年遼軍打草谷或者進犯的情況,討論你們在山裡那些村子的情況,我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但具體還不是完全清楚。然後……我會幫你制定一整套的方案和計劃,替你規劃一些展望和發展藍圖,當然會是結合你那邊實情的,可以用的。」
陸紅提理解了好一會兒,方才看他一眼:「大概明白你在說什麼,可是……這個你也懂?」
寧毅笑了笑:「這才是我真正擅長的東西,應該會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