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的時候,山村裡的光芒點點的亮起來,稀稀疏疏的,池塘那邊的打穀坪上一群孩子正跑來跑去追追打打,坐在屋邊閒聊的老農手上拿著旱煙桿,偶爾敲敲身邊的青石台階。東柱與耿護衛也在池塘邊的大樹下坐了一會兒,閒聊了一陣子。
「……原本啊,也以為這個姑爺是傳言中那性子軟弱的樣子的,不過後來越看就越覺得不太對。書生當然也還是書生,可就得有這個樣子才對嘛,如今在江寧城,說起家中姑爺叫寧立恆的,有誰不知道。我家小子如今也在學堂唸書,去年還被宋茂宋知州誇了,嘖……我老耿家從來都是目不識丁,若不是蘇家,那小子哪有讀書識字的機會,若不是姑爺,那小子又怎麼可能讓宋知州那樣的人誇獎……」
不遠處靈堂喧鬧,耿護衛拍了拍大腿,跟名叫東柱的趕車小子說起這些事情。
「你是不知道,姑爺那人,是真正的性子謙和,他不愛出風頭,從不與那些沽名釣譽的才子出去狎妓啊喝酒啊什麼的,對二小姐呢,也真是好。你看看跟他來往的是些什麼人,李頻李德新,這可是真正的大才子……他在課堂上上課是怎麼上的?從來不發脾氣,不說一句重話,那幫小子呢,也弄得有些沒規矩,可就是書讀得好,就算是這樣,他們比以前那些小子讀得都好……」
「我耿烈大字不識,原本也只以為先生嚴厲,去年還被宋知州誇了,我高興啊。後來有一天那小子回來,說起課堂上的事情,我才覺得有些不對勁。先生脾氣好不跟你們這班小子計較,你們這班小子不能不自覺啊,吊起來狠狠打了一頓,後來姑爺還專程跟我說了一次,說不必如此。這才是大人物的氣度,以德行服人,以才學服人……」
「以往先生嚴厲,那幫小子搖頭晃腦讀書,沒用啊。現在那幫小子鬧歸鬧,對這姑爺可是真的服氣,整天跟人講話就是先生說了什麼,我們先生說了什麼,哈哈,有幾次那小子還跑到我面前說這種話,嘖……想想也真是有道理。你看這次到這村裡來,拜訪這家拜訪那家時,說話做事應對進退,比之大老爺也沒什麼差的。一開始也許看不出來,慢慢的就覺得,這真是有學問的好處,家中也沒幾個能比得過姑爺的……」
耿烈這人外表豪邁凶悍,對自己人倒是謙和,說起話來一句一句的並不快。東柱坐在旁邊看起來只像是他的子侄,這時稍稍有些沉默,隨後方才說道:「聽說姑爺剛進府的時候讓人打了,是吧?」
「嗯,薛家那個薛進,大概是趁著沒人拍了一磚……媽的,當時沒人看到,若那時讓我逮到,就算他背後是薛家,也非得打他個半死然後告官不可……不過後來姑爺也將他狠狠折辱了一番,呵呵……哦對了,那時候你應該已經進府了吧……」
「嗯。」東柱點點頭,「剛進府中不久,聽人說起過,不過不是很清楚。不過……耿叔,既然姑爺這麼厲害,那他為何要入贅呢?」
耿烈想了想:「這事情便有些複雜了,一來老太公與姑爺的爺爺那輩有過約定,二來呢,如今蘇家的基礎較厚,二小姐也有本事,性子強悍。不知道當初是怎麼談的,其實我們覺得比較可能的一個理由,是……呵呵,成親之前,二小姐曾經私下去看過姑爺,二小姐的樣貌、氣質都是頂好啊……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些什麼事情發生,反正,姑爺就答應了……不說二小姐,就說二小姐身邊的幾個丫頭,嬋兒多貼心,娟兒也好,杏兒那丫頭……漂亮也是漂亮,就是太潑辣……」
三個丫鬟中,嬋兒貼心,娟兒活潑,杏兒作為大一歲的姐姐,有時候會跟人吵架什麼的。跟耿烈也為著些小問題吵過幾次,彼此倒是沒放在心上,但說起來自然也有些好笑好惱。此時說得一陣,耿烈拍拍他的肩膀。
「二小姐跟姑爺這一對,確實是天作之合,今後的蘇家,必定是二小姐來接的,你還年輕,好好幹,往後若能當個管事……」
如此的一番鼓勵,東柱點頭稱是。不久之後,黑夜已然降臨了,靈堂那邊人群進出,夜晚無事的農戶們聚集過來,變得更是熱鬧,時間過去,隨後又漸漸少起來,東柱偶爾會過去看看,名叫小嬋的少女在裡面,姑爺偶爾在,偶爾則不在。
東柱是去年才進入蘇府的,對於原本身在農村的他來說,能夠進入城裡,進入這樣一個高門大戶裡做事,對於所見的一切,都有著「很厲害、很新奇」的感覺。
一個個的院子,一條條的規矩,那些管事似乎什麼都懂,其餘的人,無論年紀大小,似乎也都非常的厲害,偶爾聽他們說起這個是誰,那個是誰,地位有多高,或者聽說城裡有關文人才子的傳說。總之,感覺都像是他無法企及的存在。
常常聽府中的人說起,二小姐才是這府中最厲害的人——當然,是除去幾個老爺之外的——他沒什麼機會見到厲害的二小姐,不過,二小姐身邊的幾個丫鬟卻是見過了好幾次。
那個常常帶著笑的,訓起人來也很好看的少女是嬋兒,雖然看來比他小,但見了還是得稱呼「小嬋姐」,這個也理所當然,人家那麼厲害。叫做娟兒的呢,吩咐起事情來的時候則顯得安靜嚴肅,沒什麼表情,不怎麼笑,但生起氣來陰沉著臉就有些讓人害怕。杏兒姐吩咐事情的時候往往溫和,但偶爾跟其餘人起些摩擦的時候就很可怕,有一次看見她跟三房一個管事的爭吵些什麼,一條一條地說話,決不讓步……明明她也是丫鬟啊,居然敢跟那麼厲害的管事爭論,到最後還贏了,這事情讓東柱覺得真是厲害。
相對來說,比較引起東柱注意的還是那小嬋姐,其實倒也沒怎麼說過話,有幾次她過來吩咐了事情就走了,不過在府中的時候,常常能看見她,偶爾見她一邊走一邊伸個懶腰,口中唸唸叨叨些什麼東西,偶爾看她一路小跑,偶爾又見她跟在那姑爺身邊蹦蹦跳跳的,他就覺得……小嬋姐笑的樣子真好看,當然,除此之外,倒也沒有多少其它的想法。
中秋節的那天晚上,駕過馬車送她出去,不過也沒能說上什麼話,只是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後來她竟然還記得,府中有幾次見到,她跟自己打過招呼,而且稱呼的是「東柱哥」,這幾次他都沒能好好回答,事後就很懊惱。
府中也有些僕役追求某某丫鬟的事情,不過這樣的事不在他的考慮之中。二小姐的三個丫鬟,在府中身份是與管事差不多的,他如今既沒有適應「追求」這樣的詞,也不會覺得自己有這個身份。當然,這次小嬋要回來的時候,分配了他來駕車,那天早上他原本想要說幾句安慰的話的,可是口拙,最終到啟程時也沒能說出來。
到南亭村這幾天,心裡總有些空落落的,他要做的事情其實也不多,喂餵馬,保養一下馬車而已。偶爾與耿護院一塊陪著姑爺走訪各個人家。姑爺真厲害,要是自己,絕不會說那些話,聽起來簡簡單單的幾句,可感覺就是那麼理所應當,如同耿護院所說,有學問的人,被人尊敬也是應該的。
小嬋姐似乎喜歡的是姑爺,這事情本身也是應當的,他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但有些空落落的心思總是很難抑制。時間過去,天黑得深了,他再過去看時,姑爺跟小嬋都已經不在靈堂之中,於是一路回去休息的地方,經過姑爺那邊的院子時,看見裡面亮著燈。他站在外面看了一陣,姑爺的影子在窗前坐著,大概是寫字什麼的,小嬋姐的身影卻似乎不在裡面。
轉往一旁安排給自己與耿護院住的小院,才發現馬車那邊悉悉索索的有動靜,他疑惑地過去,一身白衣素服的小嬋從裡面爬出來,手上捧著些東西,看見他時,點了點頭:「東柱哥。」
「呃,小嬋姐……呵,我還以為是誰呢……」
「姑爺這幾天吃的不太好,我先前來的時候準備了一些東西,拿給他吃。」小嬋點頭笑了笑,手中的是幾個耐放的餅子和乾果之類的東西,隨後遞過來一個,「東柱哥餓不餓?也吃一個吧。」
「呃,我、我……」
「拿著。」小嬋微笑著將那餅子放進東柱的手裡,隨後揮了揮手,「那我先回房了,東柱哥再見,明天還得麻煩你了。」
「不、不……不麻煩……」東柱拿著那餅子,心中有很多話想說,但說不出來,就那樣看著那身影過去了那邊的院子。
其實她看起來,並沒有平日裡那樣的笑容,身影看來有些悲傷。不過到得那房門前時,還是能看見她頓了頓,嘴角拉出一個笑弧的樣子,然後,推門進去了。
兩人的剪影在裡面動起來,東柱手中拿著那只餅子,怔怔地看了好久,隨後小小地咬了一口。這餅子平時對他來說或許也是美味,但這時味道似乎並沒有那樣好,他只是望著對面那團光芒中的人影,體味著並不強烈但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的些許情感,懵懵懂懂的戀情,迷失在這片夏夜裡……
「這是地主老財做的事啊……」
房間裡,寧毅感歎著,將桌上的餅子與乾果分成兩半,一半推往小嬋那邊:「吃不慣人家熱心準備的飯菜,半夜三更丫鬟拿東西過來偷偷地吃,這種行為被人知道了會怎麼樣?」
「被人知道也沒關係啊,其實姑爺才真厲害呢,明明不喜歡吃,坐在那兒還能一直吃下去……」
「呃,我不喜歡吃很明顯嗎?」
「小嬋看得出來,旁人肯定看不出來的。」小嬋笑了笑,「我已經吃飽了啊,姑爺不用給我了。」
在大城市裡過慣了,對於江寧的飯菜都有些不對胃口,回到這小山村中,縱然每日烹煮事物的據說是山裡最厲害的廚子,寧毅仍舊吃得不慣,小嬋也就每日裡給他帶來些其他的吃食。
「不管好不好吃,總之拚命塞,我也吃飽了。你既然拿過來,那就有責任一人一半消滅掉,不要浪費了。」
「那我要小半就好了。」
小嬋拿起餅子與果子往寧毅那邊放,寧毅搖著頭協商:「不行不行,拿過來太多了,這下我就吃虧了,我們可以按照比例來算,分成五份,小嬋你怎麼著也得分擔兩份這能成交……這顆太大了,換個小的!」
如同談判一般的協商在桌子上緊張激烈地進行著,小嬋拿著那顆大果子,與另外兩顆小的放在一起抗議:「不能這麼算,這顆大的都抵兩顆了……」
「那你拿出個比較靠譜的分法來啊,我覺得這幾個餅子也不是一樣大,你看,你那邊那塊很顯然比較小,對不對……這樣可不好,你故意佔便宜。」
「姑爺要把大的放過來,就得拿兩個小的過去!」
「我有另外一個辦法。」
「嗯?什麼……嗚……」
小嬋嘴巴一張,寧毅將那顆大的扔了進去:「好了,現在大的沒有了,這下就比較好分了,我們不算那顆大的……」
「嗚,煮麼楞不酸,毋吃掉了(怎麼能不算,我吃掉了)……」小嬋一邊艱難咀嚼,一邊抗議。
「你吃掉了還怎麼算,是你吃掉的。而且你話都說不圓,還學人談判,你到底想說什麼……嘖,反正聽不懂。好了,接下來我繼續分,你有權提出意見,你提出的所有意見,我都會當做參考的……」
沒什麼事做,也只能找些無聊的事情娛樂一番,兩人就這樣拉鋸一般的在房間裡分吃著東西。待到分完細細一算,小嬋才發現自己吃掉了一大半,她平素也是精明能幹的金牌小丫鬟,只是對上寧毅就沒轍,也只能嘟囔著「姑爺欺負人」,不久之後,戀戀不捨地離開了房間,回到自己房裡就寢。
此時已經是回到了村莊的第五天,該要拜訪的人基本上也已經拜訪了一圈,接下來,便是再挨過兩日,等待後日辰時將棺木下葬。而也是在第六日下午,江寧城中,柳色青青的河灣邊,從店裡回來的聶雲竹望著不遠處擺了棋攤的老人,稍稍停留了一下,以往也打過了幾次招呼,算是認識的,這一次,老人抬頭笑笑,在那邊向她招了招手。
她恭敬地躬了躬身子,隨後撫了撫或許有些亂得髮鬢,朝棋攤小跑過去,站在棋攤旁笑著與老人說了話。
老人也笑著站起來,幾句話之後,他伸手示意了一下對面,然後朝旁邊茶攤的小妹要了一壺茶,兩人坐下之後,柳蔭之中,聊起此時正身處偏遠山區的名叫寧立恆的男子的事情。這是個好話題,可能成為父女的一老一少,也便算是真正認識了。
棋子,落下第一顆……
小山村中,這天晚上安安靜靜地過去,第二天辰時為死者下葬。原本中午晚上村裡還有飯局,不過考慮到這些日子水患的原因,災民過去江寧那邊,能早一日回城便早一日回。下葬祭拜之後,寧毅等人便與眾人告別,準備啟程了。
巳時,天上的陽光剛剛變得有些灼熱,馬車離開南亭村,駛上了回江寧的山道。山中天氣沉悶,不久之後,遠處似有烏雲開始聚集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