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只見到一個以前認識的人……」
夕陽降下,臨河的房間裡,女子手中的畫筆微微停了停,隨後便又走起來。
早些年的時候,將手下養著的一些孩子放在那巷子裡學習琴曲歌藝,寄養了兩年的時間,因此李蘊對那邊也有些印象,此時聽她說起舊識,又聯想到於和中,皺眉道:「以前認識的?誰啊?」
「以前住在巷子中間,整天只會讀書的孩子。他父親是個酸儒,常常便與家裡人吵架的,現在記起來是姓寧……」
「哦。」李媽媽聽了便記起來,「那孩子也不是什麼讀書的料,整日裡挨罵,罵傻了去,我們走的時候,記得他父親好像也去世了。他還住在那邊?你怎麼認出他的?」
「認不出了,他跟以前很不一樣,但我看見他坐在那院門口,手裡拿了本書,就上去問了問,然後才知道是他。」女子看著紙上的畫,筆點勾勒,已然將今日過去那巷子完全描繪出來,她的畫風秀麗,意境清新之餘卻也偏向寫實的一面,於偏於意境的國畫風格來說,這畫技大概稱不得登堂入室,許是未有過大家傳授,更多的是靠著自己的天分慢慢領悟。但能夠清楚到這種程度,也足夠證明她天賦不錯。
只是那巷子雖然清新井然,說話的三人中,其中一道人影卻有些模糊,最後也只是隨意勾了幾筆,看不出是大人還是孩子了:「看他說話,跟以前那個只會坐在門前看書的孩子全不一樣了,可我想在想想,又想不到到底是哪裡不一樣,許是我看錯了。今日在那,全是於大哥在說話,他倒也沒說幾句……」
李媽媽聽得有些心驚:「師師,你不會是又……顧念什麼舊日情誼吧……」
女子笑著搖頭:「兒時認識的人那麼多,其實哪有那麼多情誼,異地相逢,以前認識的,也是緣分,犯不著自己巴巴的去找……而且聽說他是入贅了,說是本地的一戶商賈人家。我與於大哥來往,於大哥也是高興,若與他有來往,倒是無端地給人添了麻煩,今日見了一面,往後大概是見不著了。」
「這便好……」李媽媽拍拍心口,「別與那些攀不上你的人老有關係,那於和中,既然已經碰上了,媽媽便自認倒霉,平日裡不給他白眼看,若老是找來,咱們礬樓不成了做善事的了麼……那寧家小子入贅了……嘿,以前便知道這小子是個沒出息的,他叫什麼來著?」
「不知道,今日遇上,我只說了自己姓王,又不好真通姓名,他便也沒說,後來於大哥過來,大家就未有介紹了。」
「不知道也好。對了,最近一段時間,你過來江寧的消息傳出來,這邊鬧得沸沸揚揚的,背後肯定有人在推波助瀾,不過也總有些人,拒不了推不掉的。我看也就定一兩個時間,做一次宴請,也讓他們見識一下京城風貌,其餘的時間,你便也可以空出來,媽媽陪你走一走,散散心。」李媽媽笑著,隨後又擰了擰眉頭,「哼,要是真有那些不長眼想要借你成名的,也不用跟她們客氣,讓她們好看就是。」
「會得罪人呢,到時候她們要說我傲慢了……」李師師偏著頭想了想,「而且江寧也是大地方,說不定是比不過她們的。」
「你就是什麼事情都想做好,明明的比試的事情,卻還想四面討好……」
「在汴京也是這樣呢。」
「她們是知道比不過你,所以你對她們好點她們也對你賣個好,江寧的這幫女人可不領情。我今天去見了楊秀紅,她說今年江寧的四大行首去了一半,是最差的一年,什麼綺蘭、駱渺渺根本不行。嘖,楊秀紅也難,去年吧,她手下的紅牌姑娘居然跑掉了,要說給自己贖身嫁人了吧,倒還沒什麼,卻被人拉著去開酒館去了,之前也有個曲藝才學都是極高的女人,也是這樣贖了身就走,現在兩個人在一起開了酒樓,把她氣得啊。這兩個女子也是不知生活艱難,有風流公子陪著哄著要娶回家當少奶奶卻不肯去,只是跑出來拋頭露面……」
今天在金風樓見了自家姐妹,被楊秀紅一說,李蘊立刻也想到自己的這些女兒身上,如今趕緊嘮叨一番,避免師師有一天也這麼走掉了,還沒有個好的歸宿……一旁的師師聽得倒是有趣:「這兩個姐姐倒是很令人欽佩呢。」
「有什麼欽佩的,師師你千萬不能這樣……」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師師點點頭,道:「嗯,我不會這樣的。」
「媽媽也是知道你的啦,哦,對了,聽說今天你那周大哥過來找了你,可惜你不在,要不然明天如果心情好,陪他一塊出去走走?順便看看你那周大哥有沒有什麼新的詩作,也好……讓他力壓群雄,把江寧這些妄自尊大的才子全都打下去!」
聽起來語氣挺怨的,師師笑了笑:「媽媽怎麼了?這麼生氣。」
「沒有生氣,只是明明師師你就是過來休息一段時間散散心。那些殺千刀的就把消息放出去,江寧的這幫讀書人也是什麼事情都不會想。說師師你過來要給江寧的這些人示威的,還說什麼若是你來了,絕不理會你,只給那些什麼綺蘭、駱渺渺等人寫詩詞,嘁,以為誰稀罕麼。要不是周大才子也跟了來,師師你還真會被欺負了去,那邊還在傳什麼第一才子也會為綺蘭寫詩,好讓綺蘭大大蓋掉你的風頭,這次咱們雖然只見一兩次人,先不存爭勝之心,但也得好好準備才行。」
「第一才子到底是誰啊?」
「文無第一,怎麼說的都有,有人說是曹冠,有個李頻寫詩也很好,現在倒是不在江寧了,以前有個叫顧燕楨的你倒是見過一面的,也不在江寧了……」
女子點了點頭:「似是見過的,兩年前了,那時我還小呢。」
李媽媽想了想:「也有、也有說是那寫出水調歌頭、青玉案的寧立恆,不過我今天倒問了楊秀紅,他於江寧文壇寫詞不多,平日裡文會什麼的也不去參加,神神秘秘的,會不會出手很難說……」
江寧與汴京相距畢竟有些遠,水調歌頭、青玉案以及定風波這幾首詞也是傳到過汴京去的,只是其餘的信息則經由口耳,變得模模糊糊了,李師師唱過這些詞,也聽過一些傳言,但對這人具體如何終究還不能形成立體的映像。這時候微微仰起頭想了想,露出一個笑容:「聽說他平素都不動筆寫詞,也不參加什麼文會,若他能因為師師新寫上一首,讓大家都能看見好詩詞,倒也是一件喜事了呢……」
她先前於那些比鬥說的淡然,這時說起那幾首詞的作者,微笑的言語之中方才露出一股些微的驕傲與自信來,隨即,就彷彿只剩下對詩詞的期待了。
李媽媽倒是知道這女兒的性格的,她平日裡看得淡,一方面是真有這種心性,另一方面卻也是有著長期以來培養出來的理所當然的傲氣的,心中便期待著那寧立恆不要出手參合,口頭上自然只是叮囑女兒多與那周邦彥周大才子接觸一下,弄一首好詩詞來,讓這次的旅行有些保障。
她知道這女兒的本領,真到臨場發揮的時候,清純、秀麗、端方、可愛怎麼行,對上再難纏的客人也不至於搞砸鍋。但她本身的性子卻有些溫溫吞吞的,譬如明日讓她找周邦彥要詩作,她心中覺得沒什麼必要,或許周邦彥過來找她,她就只是接待一下,自己就得一直跟她嘮叨一直跟她嘮叨一直跟她嘮叨,嘮叨的次數多了,她覺得無所謂的事情也會去做。
這女兒從小就是這樣,只要是身邊人真心為她好而要她去做的事,她就算覺得無所謂,也都會去做的。
所以雖然偶爾她的一些說話會顯得有些奇怪,李媽媽還是非常喜歡這個女兒的。這就叫乖巧……
李媽媽的嘮叨之中,小院房間裡、附近的街道間也就已經掌起燈來,河面上的小船帶著馨黃的燈點自窗外劃過去。城市另一邊的蘇家宅院之中,寧毅所在的院子裡也就辦起了小小的家宴,主要還是為了招待過來探訪寧毅的秦紹和。
秦家的這位大公子已經年近四十,一張國字臉看來俊逸端方,實際上倒也不失溫和風趣的一面,但主要還是以端正的君子之風為主,頗似乃父。秦嗣源是因為已入耳順之年,又經歷了一些變故,不在官場,與寧毅來往時以風趣居多,但若在二十年前,恐怕秦嗣源也是這種的樣貌與風格。
秦紹和早在父親的信中知道了這個小兄弟的本領,後來水患興起,他也是頗有才學之人,首先拿到了父親給他寄來的賑災方略,做了一點因地制宜的修改後,成果斐然,在去年的賑災當中做出了最亮眼的成績。他與兄弟秦紹謙原本就因為父親的連累,陞遷一直比別人艱難,但這次成績出來,上面也不得不給他升了知州。他心感寧毅的幫忙,這次又對父親有救命之恩,問過父親一些事情之後,兩次來蘇府拜訪,都未表示自己的知州身份,只以平輩身份對待,一見到寧毅,首先便道了感謝。
此時兩人在廳堂裡吃著晚飯,蘇檀兒只出來打過幾次招呼,隨即又進去了裡間,只由嬋兒在旁邊伺候著。她是多少知道這秦紹和的身份的,下午寧毅未回,對方又只是私人性質的過來拜訪,她也沒辦法叫父親或者爺爺等家裡人來接待,打了招呼之後讓杏兒伺候著,娟兒出去找人,心中卻也是有些忐忑,後來寧毅回來,她才又露面與對方說了會兒話,這才正常許多,此時在房裡鎮定地看賬本,聽著那邊聊天說笑的聲音隱約傳來,微感激動之餘,便有些虛榮。
那可是一個知州呢!
蘇家以往接觸最大的官也就是知州了,每年宋茂過來,家裡都是重視得不得了,但她也知道宋茂是親近二房的,雖然生意上也會有照顧,但自己能指望的卻不多。但現在,因為相公的原因,她背後也有個知州了。
呃,應該算是她……她與相公背後的了吧。
雖然前幾天相公跟她提起的時候,只是說了一句:「聽說也是一隻知州。」語氣中倒是隨意,她那時也只是愣了愣,以往她便知道拜訪過的秦老是個厲害人物,過年時去過,那時候覺得相公很厲害,與這位老人家算是以文會友,沒什麼太大的實感,那時候又覺得相公能有這樣的關係不易,自己不該想太多,讓這等君子之交沾了銅臭。但今天下午對方真到自己家裡來拜訪的時候,那才真的讓她感受到了整件事的意義。
蘇檀兒平素也是見慣世面的,真的與大官打交道的機會也不是沒有,但那終究只是純利益的交換,談不上多親切。一般人終究很難理解蘇家人對於官啊、權力之類事情的嚮往與渴望,這世道上商人終究不入流,蘇愈費了那麼大的力氣辦豫山書院,終究也是這種渴望下的產物。往日裡蘇檀兒對宋茂是指望不上的,於是也只覺得是個稍微親近點的整個蘇家的保護傘,但今天下午秦紹和過來拜訪的態度,卻讓她知道,這與一般的利益交換,是大大不同了。
他今天雖然未拿官身出來,但反而是這種態度,加上那救命之恩,這就代表以後要成為朋友了,若是處得好,說不定子子孫孫輩也能有聯繫呢。
以往不論商場如何,或者打通了哪個關係,認識了哪個大官,也只覺得自己是個商人,頂多自己能帶著蘇家變成大商人,現在這心中的感覺,卻頓時不同起來。她鎮定地坐在桌前看賬本,心中卻不能鎮定,旁邊的娟兒杏兒也隱約知道對方的身份,這時候小聲道:「小姐,那個秦老爺,是江州的知州啊,姑爺跟他聊得很開心呢。」
「嗯。」蘇檀兒淡淡地點點頭。
「要是讓別人知道了知州老爺這樣子來咱們家拜訪,姑爺還對他家裡有救命之恩,別人還不羨慕死啊,最起碼二房那邊的……」
「不許亂嚼舌根。」蘇檀兒淡淡地橫了她們一眼,「大驚小怪,相公與秦知州乃是君子論交,不涉利益,你們若是在外面招搖,反倒污了他們的交情,知道了嗎?」
「知道了。」
「不過。」蘇檀兒將毛筆的一端點在唇邊,想了想,「跟二房那邊透露一點,倒也無妨,只是得有分寸,不能讓人說咱們招搖了。」
「知道!」兩個丫鬟相視一笑,有分寸地炫耀嘛,這事情她們最拿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