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是去城門看看城外流民的情況,但實際上,沒有往日狀況的對照,一時間也找不到真正瞭解這邊情況的人,寧毅也不可能因為看看人數多少就歸納出一個什麼結論來。這次出門,主要還是因為已經在太平巷裡呆了好幾天,這時候打算親眼出來看看城內的狀況。
作為一定意義上的外來者,此時城市內外的混亂景象,大部分的情況下,寧毅都可以當成一部簡單的災難片來看。這年月裡,只要城市的秩序還存在,再累再苦其實都苦不了有一定家境的人。
但另一方面,面對著雨中許多淒涼的景象,即便是寧毅,也難免心生惻隱,就如同去年江寧因水患封城時的情景。那一次多的是饑荒,而這一次的狀況則更加明顯,地震時受傷的人、失了家業的人,或是乞丐、流民。
在這等境況下,受了傷,很大一部分人便看不起大夫,更抓不起藥材。道路兩側還未清除的廢墟間搭起一個個的棚子,住在裡面的一個個都是神色淒涼,有些冒了雨去扒自己家的廢墟的。受了重傷,或是斷了手腳的人無家可歸了,擁著蓆子躲在欲傾的矮簷之下不知生死。這已經是地震後的第五天,早幾天或許還能嚎叫,這時候,多數人都已經被折騰得沒了聲息。
也有失了父母的孩子,或者原本就是跟著父親或母親的乞兒,受了傷的、沒受傷的,有的在雨裡發抖,也有躲在能夠避雨的地方蜷縮起來的,有的會哭,但也已經哭得啞了。餓極了的孩子偷偷去扒廢墟,若能夠弄到點吃的,不管是什麼,都是第一時間往嘴裡塞,但這原本就不是後世那種食物充裕的年代,誰的家裡也不見得有多少吃食。更多的是被人看見追打出來。
男孩女孩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是一個樣子了,誰也不萌,一點都不萌,生命和現實沒辦法在這裡開那種浪漫或是娘化的玩笑。流落在雨裡的孩子也只是像野狗一樣。也有家境稍微富裕的人,處理了自家的情況,能生出些惻隱之心的。但在眼下這類生產力的支持下,怎樣的善心都是不夠的,官府或是錢家一類的大戶也會施些粥飯,保住一些人不至於死掉,但也掩不住小部分人已經失去了未來的絕望。
終究是這樣的年月,如同杭州、江寧,哪年冬天若是城外只凍死了幾十人,那就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寧毅基本可以理解,不過看到這些心中終究還是有幾分沉重。這還只是城內街道間可以看到的狀況,倒是蘇檀兒、小嬋等人雖也心生惻隱,但也是司空見慣了,心情反倒沒有寧毅那麼文藝。
稍微掀開車窗看了一陣,見寧毅神色嚴肅,興致不高,小嬋倒是輕聲說了一句:「小嬋也是家裡人快要餓死了才被賣掉的呢……」她只是想安慰寧毅,倒沒有什麼自憐的神色,寧毅笑了笑,蘇檀兒將她攬到身邊,讓她將額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隨後撫了撫她的頭髮。
城外的情節則無法細看,事實上,這幾日增加的流民至少是將杭州城的幾處城門圍了起來。而武德營的軍人已經把住了城門。門倒是沒關,但想要進出,相當麻煩,寧毅這邊有錢家給的憑證,但也沒必要出去了,他們的馬車、裝扮,只要一出城門,恐怕就得被人圍住。
寧毅在城門附近下了車,一個人去那邊看了一會兒,隨即也就有警惕的軍人過來詢問,寧毅拿了錢家的名刺出來,那軍人也就走開了。此時城門外環境惡劣,一片泥濘,有一部分的軍人在城外搭了棚子維持秩序,主要還是為了保持主幹道的暢通。
城牆一側坍塌的部分距離這邊也不算遠,大量的工人正在勞作著。這時候城內忙著自救,收拾各自家裡的殘局,要說能雇到的工人其實不多,有一半以上的人應該是在城外的流民中挑選的,都是有些力氣的男人,有米糧發、管飯,因此在這邊倒是顯得十分有幹勁。
只是這樣稍微看看,寧毅心中也就明白了。
「不光是杭州,蘇州那邊也受了影響,受災的人太多了,想走陸路的話,恐怕走出不遠就要被搶。暫時也只能呆在這邊等事態好起來了……」
回到馬車之上,寧毅歎了口氣,正準備讓馬車回太平巷,卻聽得雨中城外的人聲逐漸響起來,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寧毅側耳聽了一陣,隱約有人在喊:「我們要見知府大人、我們要見知府大人……」許是外面的流民起了騷亂。
發生了這種事情,駐守在城牆附近的武德營倒並不慌亂,寧毅探出車簾去看,只見一名將領在雨霧濛濛中上了城牆看了一會兒。同時,一隊士兵過去看住了城牆工地,一隊人仍然駐守城門,又有一隊人趕了出去負責安撫或是鎮壓。城門附近幾個老人經過,寧毅聽得他們說道:「唉,又鬧起來了。」
「他們也不好過啊……」
看起來,這種小騷動也不是第一次發生。過了一陣,城外的騷亂聲也就停了,寧毅沒聽到什麼慘叫,大抵也不是抓人殺人的血腥鎮壓。如此無聊地看了一陣,寧毅也就揮揮手吩咐回去。
這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時候,雨漸漸的就已經停了下來。雨中的陰霾漸褪,空氣清新,天邊出現彩虹,太平巷中栽種的樹木也變得愈發青綠了一些,似乎預示著這場災難終於有了初步的喘息,接下來便是真正的善後與重建了。
既然瞭解了暫時非住在這裡不可,寧毅接下來也已經開始規劃一家人再在這邊住上月餘的計劃。例如城門四閉,這段時間裡,各種青菜的供應恐怕是要斷了,不少人家的地窖恐怕也已經被震塌,這些事情不得不做考慮。當然,蘇家才吞掉烏家三分之一的產業錢物,這時候正是極度財大氣粗的時候,與樓家有了隔閡蘇檀兒便能直接扔下這邊的生意,無論怎樣的高價米高價菜,他們也是吃得起的,問題不算大。
原本樓家的敵意也算是比較大的問題之一,但忽如其來的地震應該會打斷對方的注意力,等到事情過後,就算對方真有什麼不好的心思,寧毅這些人自然也可以托庇於錢家,他的火藥也是考慮到樓家的問題所做的準備之一。
雖然本身經歷過許多事情,也有足夠的應急翻盤能力,但寧毅熱衷的還是陽謀,例如大量情報信息的運籌,例如更高層次的力量,如同《銀河英雄傳說》裡的楊威利一樣:要不是兵力不夠,誰喜歡用奇謀啊。在這裡憑著自己手底下這點資源就傻傻地跟人死磕,那是真正的愣頭青,如果對方真不甘心打算做點什麼,他也無非是上京之後通過老秦把樓家給辦了,舉手間就是平推的局面,無需細想。
於是下午與蘇檀兒一塊安排了家中的瑣事,到得傍晚時分,杭州城內處處炊煙——這時候木料柴枝大都是濕的——落在夕陽與彩虹之中的,像是一個繁華的大部落。一條狗在道路上追著彩虹又跑又吠的,也顯得活潑而有生氣。
「其實呢,狗是色盲……它看不見彩虹,只是能感覺到……」
幾日以來,首次出現陽光,家裡人聚在院子內外等待吃飯,寧毅與小嬋等人笑著說起狗的事情,幾個孩子也靠了過來,好奇地提各種問題。蘇檀兒這時候也沒什麼形象地坐在旁邊的廢墟間,雙手托著臉頰笑看著這一幕,這時候她也稍稍放下幾日以來繃緊的心弦,收斂了女強人的氣息,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看著心愛夫君的單純的少女了。
隨後是一個安寧的夜晚,比之下著雨的前幾晚甚至顯得更加安寧。家中由耿護院帶著的七名護院輪流守著夜,疲倦了數日的城市就好像終於得到久違的安眠一般,原本前幾日城市間無論白天黑暗都能感覺到的打打鬧鬧也收斂了,只是到半夜的時候,附近的一條街鬧了小偷,隱約傳來喊聲。
第二天,日頭高高的升起來。
一切都在照常而行,出了太陽的白天,大家幹起活來都像是有了朝氣,只是到得中午,炎熱的日頭初步蒸乾了水汽,彷彿將幾節自梅雨又拉回了盛夏。到得下午時分,忽然有一隊軍士朝太平巷這邊來,遠遠看見是個年輕將領帶的隊,這時候寧毅正好與小嬋在外面街邊聊天,順便看看周圍的工作,那年輕將領似乎詢問了街口的一兩個人,然後就朝這邊望了過來,目光遠遠地望到寧毅,頭一昂,手扶著刀柄要過來。
那該是樓書恆叫過來找麻煩的……只是一眼,寧毅大概也就能確定這事。心中倒是有些歎息,在他原本的預想中,地震的最初兩天,法制方面已經顧及不來了,如果是他,會乾脆糾集一幫人,掩飾身份直接過來把自己家的幾十人殺上一通,做成搶東西的樣子,就算不死人,也能斬個殘廢,事後還無從追究。但看起來樓家受損的情況也有些大,一時間沒能讓他們反應過來,這時候再要來,整個太平巷的人已經為了城內的亂局暫時聯合起來,就只得用其它方法了。
那年輕將領帶領二十餘人正要過來,街道那邊,也有幾匹戰馬飛奔而來,一共是五名騎士,攔在這隊人前方,為首那人是個副將,那年輕將領職位較低,連忙行禮,雙方說了幾句,年輕將領恨恨地朝寧毅這邊看了一眼,帶隊走了,五名騎士才往這邊過來。為首那副將下了馬,朝寧毅拱了拱手,卻是前幾日在小瀛洲與寧毅拼了一刀的那名軍人,似乎是叫做袁定奇。
略微打過招呼,對方也不矯情,直接說道:「樓家的那位少爺已經在朋友當中揚言要找寧公子麻煩,不過公子無需為此事擔心。錢公的賓客在杭州絕不會受到刁難,今日之事杜統領一聽說,便著袁某為寧公子帶來這塊令牌,異日若再有軍中之人過來刁難,寧公子只管拿出令牌來給人看便是。」
那袁定奇說著,將一塊刻有「杜」字的令牌交給寧毅。這自然並非正式調動軍隊的令牌,只是專屬於武德軍中如今統領的私人證明。那統領名叫杜鴻,字若飛,據說那杜統領懂些詩文,是名儒將,與錢希文有著師徒之份,連這字也是央著錢希文給取的。這時候武將不受重視,那將領能攀上個文人名分很不容易,頗以錢氏門生的身份為榮,這次雖不認識寧毅,卻立刻差了人過來幫忙。
袁定奇上次與寧毅在小瀛洲上拼了一刀,也有些好奇這書生會武的事實。他上司那是武人學文,叫做附庸風雅,許多人做,這邊文人練武,類似的事情倒是不多。口頭上自然又詢問幾句,隨後笑著說他日有機會想要討教一番云云,隨後帶了人走,也不怎麼拖泥帶水。
有了這令牌,軍隊系統方面想要不由分說找自己麻煩的可能性倒是不高了。
這一天,也就發生了這件小小的插曲,時間漸漸過去,夜幕降臨,逐漸變深,大概到得凌晨時分,有些事情也就猝不及防的發生了。
騷亂響起時,寧毅也從床上醒了過來,檀兒在身邊輕輕地抱著他不肯放,他分開妻子的手,過得一陣披上衣服出門,北面的城池,已經燒得一片彤紅,看起來就像是地震當晚城市裡的那場大火一般。煙霧遮蔽了夜空。
耿護院等人此時也在院子裡看了,寧毅過去望了幾眼:「怎麼了?」
「不知道怎麼的就燒起來了……」
「這救火的聲音真混亂……」
各種嘈雜的聲響隱約自夜空中蔓延而來,過得片刻,穿上了衣服的蘇檀兒也出來了,嬋兒揉著眼睛從隔壁房間出來:「才下了雨,怎麼燒得這麼大呀?」
「希望只是起火……」
寧毅皺著眉頭說了一句。
然而那不止是起火。
天快亮時,雜亂的聲音已經變得愈發響亮了,然後陡然有人傳來消息:「打起來了,打起來了,城北的那些人,跟武德營的人打起來了,聽說死人了……」
昨天的一天,寧毅並沒有聽到城裡太多的消息,畢竟大雨剛停,大家都有種百廢待興的感覺。然而也是在昨天,軍隊再度開始收集屍體要做處理,畢竟天氣熱得太快,此後與城北原本就紮了靈堂的眾人起了一些小的摩擦。
然後到晚上,便起火了,幾個街道間好幾個大小靈堂同時起火,數十具已經被放入棺木中的屍體被燒,而火勢蔓延開來,片刻間就已經無法阻止,其中也有數十人就這這樣被燒死。這無法的控制的火勢令得所有人都懵了,隨後,當有人出來說看見了武德營的軍人放火時,幾個街道間的人瞬間便與過來的軍人產生了衝突。
這邊的人暫時還不知道那邊的狀況,只是聽起來,隨著天明,局勢似乎已經愈演愈烈。隨後但聽鑼聲、號聲都開始緊急地響起來,西邊的城市也開始出現騷亂。寧毅等人在太平巷口架起簡單的防禦封鎖街口時,副坊正匆匆趕了回來,氣喘吁吁,隨後便見得有十多名手持刀劍的江湖人自一側的路口衝來,似乎直接想要殺進太平巷。
這事情突如其來,看起來,像是一些原本想要渾水摸魚的人這時又找到了機會,太平巷這邊組織起來的力量以那劉氏武館為主,倒是沒有與那十多人短兵相接,寧毅等人這時也沒辦法再多分辨,只是抓起石頭便砸了回去。兩個人被砸得頭破血流,對方便又鬧哄哄地跑了。
「到底怎麼了?」
寧毅轉頭詢問,那副坊正驚魂甫定:「出事了、出事了,城北那邊打起來,死了人了……」
「早就知道死人了,怎麼會這樣的。」
「死了大人物了,情況收拾不了了,有一個……有一個副將過去安撫,不小心被殺了啊。那個副將,好像是叫做袁、袁定奇的,在人群裡一不小心,聽說腦袋被人一刀砍了啊……殺紅眼了,這下要亂了……咱們趕快把路口守好,不要讓人進來……」
「一刀……砍了?」
寧毅愣了半晌,回想起那袁定奇,他的武藝固然無法做評判,但對方的身手應該比自己高,據說也是很厲害的,這樣的人,會因為一些平民鬧事,在混亂一刀就被人砍了腦袋?
寧毅心中泛起不好的感覺,甚至忍不住笑了笑,這樣的人……令得他的頸間也是微微的涼意。
隨後,在一片混亂中,那感覺開始化為現實,城西門那邊流民趁機作亂的消息傳來,那是真正的造反,卻沒有成功,在上午時分,就被有所準備的武德營堵在了城門外。但一股信息已經清晰地傳了過來。
地震過後第七天,方臘的人手就已經初步完成了聚集,悍然殺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