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朝景翰九年八月,秋初,江南,杭州。
湖光瀲灩,山水初平。
自從方臘的軍隊接手杭州這個東南重鎮之後,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月。遠遠望去,當初地震與兵禍之中坍圮了的城牆正在重建起來,城內一處處的樓閣院坊、街市巷道也有了些許百廢待興的模樣。
半月前的兵禍,令得當時的整個杭州城充滿了令人畏之不及的血腥與混亂,但最近的一段時間,這裡又漸漸的開始變得熱鬧起來。自四面八方聚集過來的,除了原本就散落在各地的、屬於方臘麾下的兵將,也有一名名、一群群看來如農民、如小商販一般的旅人,有的衣著襤褸、有的拖家帶口。成為最近這段時間裡,通往杭州的道路上最容易看見的景象。
以往在通往杭州的一條條驛道上的衣著華麗的商販、官員,意氣風發的富家公子、書生如今自然是看不到了。此時彙集在這些道路上的,絕大部分自然是因為聖公將要稱帝,家裡有人在軍中任職而拖家帶口過來的諸多農戶,而在這其中,那些衣著襤褸的小商販,容貌古怪的三五大漢,或者是大群小群的戲班、賣藝人,卻與往日所能見到的有些不同。
這些人或是神色睥睨倨傲,或是猥瑣低調,卻有不少人都隨身帶了各種武器,金木鐵石,各種材質的都有。旅途之中,有的尋常人能發現,這些人中的某些往往就在見面之後互相打招呼、抱拳,說些稀奇古怪的話。再有真正懂行的人,便會知道,這些三教九流的人聚集起來,名字就叫江湖,這些人也就是一般人說的「江湖人」。
說起來,這兩年自聖公起事,江南綠林便一直有不少人起事呼應。有的是從一開始就有心,積極聯絡的,有的是聖公軍隊到了之後,見有機可趁,於是起兵追隨。
當然江湖跟綠林未必就是同一樣事物,這些起兵追隨的綠林豪傑,多半原本就是山匪強賊,既然有人造反,聲勢浩大,自也就順勢追隨了。而更多的江湖人,則是那種藏在山中、市井間的練家子,或者有些古怪技藝,他們三教九流,平日裡並不犯法,做著小生意過著小日子,或許過得還不算好。但由於本身便有藝業,與那些綠林人士,也未必沒有來往。
方臘起事之時依靠的是摩尼教的聲勢,在這些身處灰色地帶的江湖人之間名聲本就不小,但造反畢竟是殺頭的事,就算他拚命號召,會主動聚集到身邊的人自然也有一個限度。但這一次在方七佛的策劃下,聖公軍隊取杭州,隨後石生、陸行兒、呂師囊等一干原本就有不少聲望的人於各地呼應,一下子震驚東南,待到方臘欲稱帝,廣納天下賢才的消息相繼傳出,不少原本還有著觀望態度的人終於動了心思。
這些江湖人,平素便過的不算好,這次雖然晚了些,但方臘稱帝,接下來與朝廷作對自然需要大量人才,一旦成功,他們總能有個開國之臣的名聲。於是這次匯聚往杭州的除了托庇軍中家人發財的諸多流民,最多的,便是各種各樣的奇人異士,在方臘將要建國的前後,整個杭州,也儼然有了一絲曾經只在書裡見過的武林大會的味道。
形勢繁亂,魚龍混雜。從破城對杭州的一片大清洗以後,兵亂之下,可以說杭州絕大部分的土地、財物、都已成為無主之物。雖然關於破城後的利益如何分配在這之前就有些協商,但人心無限,一個震後的杭州城,其實是不夠大的。退一步說,一個新秩序的形成,十天半個月的時間,也真是太少了一點。
吃進肚裡的金銀,可以再掏出來,到了某些人手中的地產,自然也能再要到其他人手上去。此時的杭州城,要說秩序,仍然只是在比著誰的拳頭更大而已。上司吃下屬的事情姑且不論,在杭州城破之後,根據方臘「義軍」的自稱,杭州城內仍舊有一些倖存的居民,能夠合法地保有他們不多的財產。
這些人毫無依靠,二十多天來,自然就成了誰都能來踩一腳的香饃饃,而香饃饃誰都想吃,一旦有這支軍隊的人過來欺負他們,便也會有另一隻軍隊的人來「保護」他們,只是價格不菲而已,當彼此的利益產生衝突,這些日子以來,杭州城內一名名的義軍頭目把軍隊拉到大街上或是城外開片叫陣的事情,就屢見不鮮了。
杭州是要稱帝的地方,不能亂得太厲害,這是一開始就定下的基調。於是方臘下了令,城內一撥撥的執法隊開始做事,領頭的是方七佛的弟子,名叫陳凡,戰陣之上是很厲害的,就是人太年輕,他抓了幾撥人,也不審問,拿著雙方的頭領在街上沒人打了幾拳,多數都給活生生地打死了,這其中也有大將張威的堂侄,郭世廣的表弟什麼的,據說一幫人鬧上「皇宮」,鬧到方臘的跟前,然後彼此就要捉對廝殺,方臘也頭痛,他最近憂心北面嘉興的戰事,也忙著稱帝的事情,恨不能大吼「吵什麼吵,沒看見人家這裡忙著當皇帝呢」然後拔刀將幾撥人全都砍死。不痛不癢地處理了一下,接著不了了之。
兵亂的餘波未消,大量的七大姑八大姨進了城,然後一群群的奇人異士進了城,見了有利益,都想要分一筆。住的地方沒有,去搶啊,老子為聖公立下汗馬功勞,如今家人來了沒地方住,得在街上打地鋪……如此種種。陳凡繼續領著執法隊在街上打人,逮住一個不順眼的就打死一個。而杭州城內,也終於有一些店舖在這樣的情況下開了張,而各種於城市比較關鍵的水路漕運、陸路運輸也在這種胡攪蠻纏的情況下艱難地運作起來,維持著這個城市的基本運作,開始準備秋收。
這座城市就像是一輛無比破爛的馬車,沒了頂棚、朽了橫樑、腐了框架、掉了鉚釘,在最後一批瘦馬的馱負下,開始艱難地往前走,等待有人及時過來,在它完全散掉之前,慢慢修好這一切。
當然,有人的地方,秩序總是會重新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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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那血手人屠寧立恆,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
通常來說,這類形容某人為疑似圓柱體的開頭,意味著接下來的故事大都是假的。但即便如此,每一次有人大聲說起,周圍願意聽一聽的人還是很多。眼下便是在杭州城內一座尚算完好的茶樓之上,一個人一面做壓低聲音狀,一面向周圍眾人說著不久前發生的事情。
「……當日在湖州石橋渡,這人整理一支疲兵,置之死地而後生,以當年西楚霸王破釜沉中哀兵必勝之策,先讓己方數千人居於死地,然後……接著在石橋渡附近兩度來回,連破陸鞘、姚義、薛斗南三位將軍的圍堵,若非有安惜福安將軍的黑翎衛從中周旋,恐怕米泉、沈柱城這兩位也沒了幸理……媽的,這人簡直是妖怪……」
在此時杭州的茶館裡宣揚著朝廷的人有多厲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自然有些大逆不道,但這時的杭州城,一來也沒什麼這方面的管制,二來敢明目張膽說這些事情的,多少也有些背景。方才一群人提起的其實是有關嘉興那邊仍在焦著的戰事,隨後才說起湖州一帶前段時間的失敗,這人大概是軍中某位將領的親戚,這時候便故作神秘地說起來,當然,大部分人還是不信的,什麼血手人屠寧立恆,江南武林這邊,沒聽說過有這麼傻的名字嘛,一時間有人恥笑有人反駁,也有人拿著煙槍,「嘿嘿」笑幾聲,數起黃歷。
「什麼血手人屠……若論天下武林,我顏齊最瞭解不過,江南一地,自以聖公為首,這之後,有當初霸刀莊的劉大彪子,有一向獨來獨往的莫愁劍白莫言,王寅王將軍的鎖魂槍也有鬼神莫測之能,佛帥十八般武器皆能使,但主要長於拳法,他的弟子陳凡,據聞能力拔垂柳!另外還有鄧元覺鄧如來,瘋人石寶,厲天閏、司行方等人,個個都是好手,如今大都到了聖公帳下聽命。若論計謀,除佛帥之外,安惜福也是高人,北方梁山如今聽說有一位名喚智多星吳用的,至於什麼血手人屠,還說是個二十出頭的書生,你這後生真是扯淡……」
茶樓中說說鬧鬧,一片的烏煙瘴氣,比之先前方臘軍隊未至時杭州的繁榮,茶館中的悠閒情景,此時這店舖中,就算來的人說著自己多麼多麼有背景,所表現出來的,也儘是一股市井之氣。這時的茶館一側,便有一名貴公子打扮的人站起來,低聲說了一句「一群扯淡」,朝外面走去。
這貴公子說話聲音不大,但大廳那邊好些人卻都已聽到。他們多是混江湖之人,到了一地,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本領總是有的,這貴公子先前雖然坐在角落,卻也異常顯眼。有的人眉頭一皺便要發作,但再一看,隨著那貴公子站起來,周圍桌旁也有數人站了起來,看來都是練家子,護在了那貴公子身側,一同出門,想來這貴公子也頗有身份,這才按捺下來。
待到這貴公子出門了,大廳另一邊才有人隨意說起他的身份:「這傢伙名叫樓書恆,嘿,就是原本杭州那樓家,投了聖公之後,可風光得很呢,他背後有佛帥撐腰,不少人都吃他樓家的飯。前些日子倒是戰戰兢兢,這幾日已經學會作威作福了,聽說還搶了幾個女人……你們少去惹他……」
自茶樓中出去的,正是樓書恆。杭州淪陷之後,為了繼續維持城市的運作,樓家如今已經成為方七佛等人最為倚重的家族之一,不過二十來天的時候,他們負擔起了越來越重的擔子,同時也有了越來越大的權力。跟這些起義軍其實很好打交道,至少在方七佛不在的時候,人家需要的只是不垮台而已,你可以大肆撈利益,卻無需做到完美,他們只能倚重你,給你各種權力,這樣的感覺,幾乎從一開始,樓書恆就已經意識到了。
無論是被逼也好,自願也好,樓家此時,其實已經沒有多少的退路。再說不幹,沒可能了,跟方臘已經撇不清楚,若是方臘敗了,樓家恐怕也只有死路一條。樓書恆是個很聰明的人,最初的時候,他看著城裡那些士兵殺人,將官員、富商拉出去活埋、開腸破肚,嚇得不行,但同樣的事情並沒有降臨到他們頭上,開始有人在方七佛的授意下投靠他們,保護他們,幫他們做事。
他在那些天看著那些殺人的場面,而他被保護著可以到處走,十多天以前,他看見一群士兵在強暴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他只是經過,幾名士兵罵了他幾句,隨後被跟在他身邊的護衛打得不成人形,那婦人半裸著身子跪在地上對他千恩萬謝。那幾天他都想著這事,幾天以後,他與護衛暗中到街上,把一個女人搶回家中……
最初的時候他告訴自己是為了試探方七佛到底給了自家多少的特權,但這類事情真的很刺激,他把女人關起來,幾天之後,那女人被他失手弄死了……第一次總是不太嫻熟……但人就是這樣,有些東西一旦被打開,就再也關不上了。在那個武朝他體會不到這樣赤裸裸的權力的快感,雖然當時他家中也是有權有勢,但如今這種感覺,真的是太不一樣……又過幾天,他特地去找到那個差點被強暴的婦人……做完了那些士兵沒能做完的事……
無非是如此而已……
他沉浸在如今的這種感覺裡,如今的杭州城真是太有趣了。但今天出來,忽然聽到了那個他不怎麼喜歡聽到的名字,真是讓人不爽。這事情讓他感到了一種落差,當自己在杭州城裡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那個傢伙居然在湖州那邊將方臘麾下的幾名將軍打得跟狗一樣。
那他如今掌握的這些,算是什麼?
距離瞬間就被拉開了。
如果那傢伙還在杭州,一定要讓他死!就像那些二十天前在杭州這個地獄裡被殺掉的官員、富商一樣,死得苦不堪言……
帶著幾名護衛走過此時顯得頹廢的杭州街頭,他是這樣想的。
接著,在幾天之後,他就真的見到了寧立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