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起霧了,迷迷濛濛的籠罩了杭州這座古城內外,水路城牆影影憧憧,原野之上,三兩丈外便看不清動靜,偶有駛過的馬車,速度緩慢,自行人的視野中如野獸般的現出,片刻後,又鑽入視野另一頭的白茫茫裡,消失不見了。
睜開眼後這場觸目所及的霧氣暫時弭平了自昨夜而來的肅殺,將城內森嚴凝重的氣氛分割在一個個僅是目力所及的小小範圍裡。城牆上增加了兵丁,但四方迷茫,清晨露重,三三兩兩的兵丁們也只是生起了火盆,圍坐一旁聊聊昨夜的動亂、家長裡短,偶有將領巡過,才又抖擻一下站起來。
城內重重疊疊的院落間,雞鳴狗吠之聲尚未響起來。早起的人們並未急著出門,燃起爐火,點起燈盞,在家中靜待著事態的變化。悉悉索索的動靜,竊竊私語的聲音,不多時,便又被淹沒在滾滾的霧氣中。
位於細柳街文烈書院後方的那所小院子中,微黃的燈火已經亮了起來,臥室的門打開,方才起床、穿戴還不算整齊的少女跨出了門檻。回頭看時,頭上纏著繃帶的年輕書生揉著眼睛也要跟出來,書生氣質成熟穩重,但年紀畢竟不算大,此時受了傷又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少女回過頭去,嘟著嘴說了些什麼,然後推啊推啊推啊的讓書生回去繼續睡。
暖黃的光影微微晃動,兩人在門口僵持片刻,原本的身份是丫鬟,此時也身兼了侍妾的少女舞動手腳,理直氣壯,表情卻是頗為委屈。書生做了幾個動作,表示自己身體很好,但理由似乎並不被對方所接受。過得片刻,書生有些無奈地拉住了少女的衣服,將她拉回房間裡,少女微微愣了愣。原本有些囂張的氣焰陡然降了下去,縮了縮脖子:「啊……」
門被關上了。
「姑、姑爺……天、天要亮了啊……唔……」
無論偶爾出現的氣場有多強,小羊終究還是小羊。淪入大灰狼手中的小綿羊會有怎樣的經歷難以一一細述了,衣服大抵是得再穿一次。這個過程中。我們的視野離開了下方的院落。霧氣又重重疊疊地遮蓋起來。遠處黑翎衛如今所在的官署當中,名叫安惜福的年輕男子正坐在桌前閱讀一份份歸結上來的文書,也不知是已經忙了一個晚上還是方才才起床,當看見霸刀營、寧立恆之類的名字映入眼簾時,他才伸手挑了挑油燈的燈芯。片刻之後,又將那文告放在一邊了。
城市的另一處院落裡,鍛煉完畢的陳凡赤膊著上身,將一桶冰冷的井水倒在了身上,熱氣自肌膚上升騰而起,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作為寧毅口中的無業遊民,每日裡除了鍛煉和串門,其實沒太多的事情可以做,他最近對於文烈書院的那幫孩子還在密切關注中。不多時,叼了個卷餅出門。經過隔壁院落的門口時,一片霧氣之中才看見這家人院門四敞大開,裡面的人進進出出似乎在焦急地忙碌著什麼,隱約記起半夜時他們家似乎有人來問,大概是昨夜走失了家人。杭州治安不太平,他翻了翻白眼,這是安惜福的事,跟他無關了。
視野再回到北面的城牆,鮮血揚起在白霧中,揮出的刀光斬裂了兵丁的脖子。旁邊,長槍在帶出大蓬鮮血後破空飛掠,轉眼間,在城牆外消失了蹤跡。
人影是忽然出現的。速度迅捷如同過境的飛蝗,衝刺之中,各出刀槍,前方的士兵連聲音都不及發出,便被收割了性命。衝來的人影出刀之後速度未改,在身影交錯時方才將脖子被斬開的兵丁屍體抱住。將那屍體緩緩靠在女牆上,旁邊的同伴綁系和扔出繩索,一行人迅速地降落出城。
城市一側,此時永樂朝的臨時皇宮中,朝會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實際上,永樂朝成立之後的朝會並不是經常進行,義軍並沒有那麼多講究,各個頭領之間隨時都能碰面、開會,不過,就衝著昨夜的那場叛亂,今早的朝會顯然是必要的。齊元康死後,空白怎麼補,利益怎麼分,這些早已決定好,但隨之而來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討論需要確定。並不算冗長的議政此時已經到達尾聲,退朝之後,方臘留下了幾名大員共進早餐,皇后邵仙英也出來作陪,這就等同於家宴了。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我……朕聽說,昨夜拿齊元康時,這是茜茜所作的詩?真是好詩……」
登基已有一段時間,不過在面對一些老兄弟時,方臘還沒有習慣朕這類的自稱,此時說起那首《笑傲江湖》,笑容之中倒是有幾分訝異。一旁的邵皇后笑道:「我聽了也覺得奇怪呢,這孩子平日裡舞刀弄槍的最是厲害,想不到竟拿出了這樣的詩詞來。她有些傾慕有才之士我倒是知道……兩位丞相,你們都是飽學之士,對茜茜也是熟悉了,你們說,這詩會是她寫出來的麼?」
在座幾人當中,婁敏中祖士遠都是飽學之士,略一沉吟,婁敏中道:「詩詞之道博大精深,實在難以一看便知道為誰所作或不為誰所作。不過茜茜平時看來胡鬧,實則是有大智慧之人,我想她不至於在此事上作假。」
邵仙英並非文人,又只將劉西瓜作為晚輩,問題問得隨意,但婁敏中是老成持重之人,文人於這方面也看得很重,在這個圈子裡,若有人因抄襲壞了名譽,往後是很難混的。雖然劉西瓜不在這一行裡混,但他這時也只是做了個模稜兩可的答覆,倒是一旁的祖士遠,待他說完之後,便笑了出來。
「婁相說的大智慧,在下以為確實如此,老實說,詩作其實簡單中正,並未太過用典,也無太多晦澀詞句,但當中胸懷氣魄卻頗為驚人,若非豪邁不羈之人恐怕是做不出來。老實說,我倒覺得,這首詩正和我們大彪姑娘的風格。霸刀營如今雖也招攬了幾名飽學之輩,但正因飽學。這類詩作,恐怕反倒是作不出來,讓人代筆的可能不大……」
這祖士遠說完,旁人議論一番。坐在稍遠一點的一名男子倒是皺了皺眉:「不過,這句宏圖霸業談笑中……是不是有點譖越了……」這人名叫高玉,官拜侍郎,為人頗有能力,但此時雖然被留下。在這批人中,資格並不算厚。他將話說出來,方臘在那邊大手揮了揮。
「哈哈,有什麼,宏圖霸業談笑中嘛,霸刀營這些年來干的,難道不是宏圖霸業?哪,仙英,回想當初,小姑娘可是頗有野心的。要當女皇帝呢,朕也允了她了。她雖不姓方,但我視之如嫡女,將來總得許她一城一地的。高卿家,你這話可不要讓她聽見了,否則她拿刀追殺你,我可也保不住哦……」
高玉唯唯諾諾。旁邊皇后邵仙英雖然笑了笑,隨後倒是皺起了眉頭,輕聲道:「若這詩作真是小西瓜所作,聽來……豈不是有些頹廢麼。什麼宏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塵世如潮人如水的……」
方臘愣了愣:「這麼幾年,大概是……這孩子也覺得有些累了吧……」
他說到這裡,不免想起一路起事的種種經過,從劉大彪的去世。到昨夜齊元康的反叛,身邊見過的、死了的各種人。名叫西瓜的少女自然也是看著這一切過去,然後慢慢長大了。只是有些事情,男子想來,心境自然與女子不同的。殿中熟悉劉西瓜的幾人考慮了一下,倒是紛紛感歎:「茜茜也是長大了。」
隨後。祖士遠便說道:「說起來,咱們的劉家姑娘,也已經過了成親的年紀了吧。」說這話時,他看了看一旁的婁敏中。
方臘也感歎道:「總是打仗,打來打去的,給耽擱啦……也沒見過什麼合適的人呢。」
邵仙英道:「哪裡是沒見過什麼合適的人,不過這孩子心氣高,也沒見過什麼屬意的……說起來,咱們這些做長輩的,可也沒怎麼上心,大彪臨死之時,將孩子托付給我們……夫君,你說……是不是也該給孩子物色個人了?」
邵仙英本身便是女中豪傑,當初是與方百花同管軍中事物的,此時雖然當了皇后,但對方臘還是原本的稱呼,在她看來,年近二十的少女要說累了,自然便是因為這麼大了,卻還沒有夫家的緣故。方臘點了點頭:「不過,該找誰啊,你這麼些年,可曾見過她對什麼男子假以辭色麼,特別是這種事情,咱們若找來一個,被他抽刀劈了,傳出去可怎麼說才好。」
當初婁靜之差點被一刀劈死的事情,他記憶猶新。不是說劈幾個人有什麼了不起,但女孩子家,總還是要名譽的,要真把相親的男人給劈了,以後還怎麼找夫家。說到後半,方臘倒是忍不住壓低了聲音。邵仙英小聲說道:「陳凡如何?」
「兩個人見面就打,不對路,你說是歡喜冤家吧,要是成親了還整天打,誰看得下去啊……」
正說著,那邊祖士遠笑瞇瞇地插進話來:「婁公子如何?」
「誰?」
「哪個婁公子?」
「婁相的大公子啊。」
算不得太過正式的場合,婁敏中與祖士遠交情又還不錯,因此婁敏中只是歎了口氣,瞥了他一眼:「祖相,婁家與劉家雖是世交,我也屬意茜茜為兒媳,但犬子差點被砍死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又提出來笑話……」
「這可不是笑話。」祖士遠笑道,「當初兩人來往不深,茜茜呢,又是那種脾氣,鬧出事情來,是頗為尷尬,但這些時間的接觸以來,說不定便已有了轉機呢?我可是聽說,茜茜昨夜遇襲,當時靜之便在現場,有施以援手哦……」
婁敏中皺了皺眉:「有這等事?」
「靜之回去莫非沒有細說?」
前一夜齊家三兄弟刺殺劉大彪的事情,各處報上去的情報,其實都有些含糊,但主要的意思還是出來了的。劉大彪與婁靜之並肩合作,與齊家齊新勇齊新義齊新翰率領的刺客廝殺,這期間也有說明,事情乃是劉大彪刻意安排,要以江湖規矩了卻恩怨,婁靜之適逢其會。無論是哪方面的情況,寧立恆自然是被略去了。
婁敏中昨夜便知道了兒子被刺殺的事情,只是消息來源不同,婁靜之回家,自覺灰頭土臉,當然絕口不提劉西瓜。婁敏中有大量事情要處理,知道兒子無恙當然也就鬆了一口氣,暫時不再理會。倒是祖士遠今早看見,腦中展開一番遐想,英雄救美也好,美女救英雄也好,長街私會還並肩作戰啊,年輕小兒女之間,當然是有戲啦。他有意做個善緣,這時候便說了出來,將婁敏中也嚇了一跳,他畢竟是頗為中意這個一手撐起了霸刀營的少女的,如果兒子真有希望,他當然也是樂見其成。
婁敏中態度曖昧,祖士遠笑得開心,眾人便也八卦起來,待到祖士遠添油加醋地將昨晚的情況與自身的推測說了一番,大伙頓覺有戲,圍繞此事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了起來。
畢竟兒女是大了,也真得考慮成親了,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