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於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杭州城內發生的各種大事,齊元康的死、厲天閏的回歸、平昌街的衝突,作為商人的樓家,應該算是並未涉入其中的另一個系統了。
雖然已經是整個城內最大的商賈勢力之一,但在真正涉及權力的檯面上,樓家終究還只是偏於一隅,不被太多人關注的。但對於杭州城內稍微中層一點的勢力而言,它如今又是一個觸手涉及各個方面的龐然大物了,當然,由於最近才滲入整個系統裡,各個方面的權力角力中,倒也不用給他太多的位置,這個看似龐大的勢力,實際上對於方臘朝堂的眾人來說,還是疏離的。
這倒也不足為奇,古往今來,這就是商人階級的狀態,武朝如此,永樂朝也如此。而相對於以前,樓家如今在永樂朝至少已經算是最大的皇商之一,當然,永樂朝如今的前景,就實在是最讓人擔心的問題,到頭來樓家是賺是賠,還是得歸類在這一問題上。
作為樓家來說,當初會留在杭州投靠方臘,有一半以上的原因,是因為迫不得已。但也有部分是有著樓近臨理性考量的。當時樓家已經與錢希文等人有了些許嫌隙,商人之家,本就敏感,離開了杭州,錢希文等人有著官場的關係,無論是之後到其它地方還是再回到杭州,他們都可以東山再起,樓家的家產卻都在杭州,離開這裡,他這些年來攢下的基業,就什麼都沒了。
無論如何,樓近臨是不願意接受這種結果的,經營了半輩子的基業就此毀於一旦。更何況當時樓家也已經被方七佛盯上,想走也已經不現實了。杭州被佔之後,樓近臨曾經有過一段時間的迷惘,但很快的,他也拿出了一路打拼而來的梟雄本性,試圖在以後的日子裡,為樓家殺出一條更寬闊穩妥的路來。
單純的安分守己或者坐以待斃都不是他的性格,讓樓家單純地成為永樂朝的第一大商或者等著朝廷南下打破杭州後被抓,都不是樓近臨要選擇的未來。對於這位五十多歲的老人來說,身體裡仍舊有著能夠抓住一切機會並將現實層面的利益不斷擴大的精明與能力,開拓的火焰,仍舊在他的身體裡燃燒著。
單純當商人,依附他人,這是不行的,即便此後永樂朝能夠承受住朝廷的攻勢,開拓出一個大的局面,他也不再滿足於成為第一大商家這樣的目標了。此時時勢動亂混沌,樓家有錢,在方七佛的支持下,也有著不被大多數勢力束縛的權力,在這時的杭州城,最為切實的一條路,擺在了他們的面前。
一個多月以來,樓家開始試圖招兵買馬,擴展自己的力量。
方臘本身就是起義造反的性質,杭州城雖然已經立為首都,但龍蛇混雜,軍隊聚集,兵戎不禁,想要在這裡拉一批人擁有自己的勢力,大的原則上來說,都是允許的。不過此時城內的各種勢力也已經趨於飽和,真有人想要在各種好處上分一杯羹,與人搶食,終究搶不過那些從一開始就跟在方臘身邊混飯吃的人。
樓家並不屬於這一例,他有錢有糧,有諸多生意要做,家裡要請護院、生意上要請打手,都是合情合理,自己也能養得起,而到得如今,人數上已經沒有限制了。如果說這場戰爭教給了樓家什麼,那或許就是兵器一定要抓在自己手上。當然,即便有了這樣的覺悟和便利,一切也不能做得太過火,如果從一開始就表露出自己也要掌兵權的野心,也絕對會將他打死在半途中。
樓近臨是沉穩之人,走的路上有困難,但這些困難對他來說,其實是不大的。一批揭竿而起的泥腿子雖然也都不是傻子,但在各種運作微操上無論如何比不過他這樣的老狐狸。決定了做事之後,他購入了大量的精良兵器,少量軍馬,招募家丁、延請護院,同時招攬一些有真材實料卻被人漏了的武林人士,一個多月的時間,維持著城內各種物資的運轉,同時也將本身的力量觸手延伸了出去。
在這期間,當然也會有一些問題,例如樓家可以養得起人,但要養成軍隊,終究不可能。杭州眼下災民也多,他可以招募一千兩千吃不起飯的人,但沒有營房、沒有訓練場地,又有何用?這樣的情況下,樓近臨更加著意的是扶持一些小型的街頭勢力,例如一二十人的小團體,二三十人的小幫派,在樓家附近街頭混飯吃的各種混混。一個多月的時間,樓家招募了近兩百名護院,對外掌控的力量則數倍於這樣的數目,真要拿出去炫耀,這人數上已經不輸於方臘軍中一些中層將領的班底。
當然,這些人並沒有多少真實戰鬥力可言,往日你可以說這已經算是一個大幫派,但要說是軍隊還早得很。但即便是這樣,到得如今,一些以往並不將樓家當一回事的義軍頭目,也已經不敢再輕易招惹樓家了。
往日裡,作為方七佛指定的商人之一,雖然在杭州城裡不會被刁難太過,但依舊有許多的人,如水蛭一般的叮在了樓家身上混飯吃。身邊只要有個百十人的將領,就敢到樓家來要吃要喝收保護費,哪怕樓家托庇於包道乙之後也未有收斂,因為大家都知道,包道乙也不可能為這種事替樓家出頭,大家都是兄弟,你家大業大,人家過來分點,又沒有砸了你家,有什麼好說的,不過是個商人。
往日裡對這些人,樓家都是好好招待,絕不失禮數,如今也都是這樣。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雖然樓家並未在外面做過什麼立威的事情,這類人的登門也變得愈發少起來。對於上層例如包道乙這樣的人來說,樓家什麼變化都沒有,不過是有了正常的發展,但對於一些中下層的頭目將領而言,他們還是能敏銳地感到樓家不斷擴張的力量與氣勢。
「那個樓家,現在不好惹了……」
茶餘飯後,這些原本並未將樓家的商戶身份放在眼裡的將領免不了發出這樣的感歎。這也證明著,樓家的實力也已經悄然膨脹到足以與這些人相提並論的地步了。
但商人的身份還是會讓人在這樣的評價中參與低估了的一份考量的。別人以為樓家的力量進入中下層時,樓家其實已經在悄然分化拉攏一些手下有百人左右或是數十人的頭目了。
別的且不說,樓家的物資、經濟能力就足以讓他在自身擁有力量之後掌控部分稍遜一些的勢力。在樓近臨的輪番運作下,如今已經有兩撥這樣的勢力,在其間頭目與他人爭權失利後,願意投靠樓家以獲得庇護。這樣的情況對樓近臨而言,意味著在勢力發展前期的幾步,已經穩穩當當地踏了出去。
「要想在這些人中說得上話,還得一段時間。接下來探探那個唐炳章的風,他本身在齊元康手下做事,這次雖然沒有出事,但受到的波及肯定也很大……」
上午時分,樓家主宅的書房裡,樓近臨便在與長子樓書望說著有關擴張的事。樓家的護院沒必要再招了,他的手下沒有多少有經驗的老兵將,籠絡這一類的勢力,算是最實惠的選擇。再有幾撥人投靠,樓家就真正上得了檯面,成為杭州城內的中層勢力之一。而由於方七佛當初的庇護,樓近臨也有把握令得樓家的上位不至於太被排斥,頂多讓人覺得有些投機取巧、趁勢竄起而已,然而一旦有了實力,誰又能真正的對自家不爽?
「……杭州這片,暫時按部就班,就這樣發展下去。倒是西面南面的後路,要早做準備,幾個月後……」轉了轉手上的扳指,樓近臨說到這裡,又微微沉默下來,他頭上白髮參差,但梳理得整齊,眼神銳利,精神也依舊充沛,依舊充滿了獅子一般的氣勢。雖然幾個月後的杭州會變成什麼樣也讓他感到焦慮,但後路仍然是可以有的,當然,不久之後想到的另一件事,才讓他有了些許沉悶。
「對了,你弟弟最近怎麼樣了?」
相對於長子樓書望,樓近臨心中更為疼愛的其實還是小兒子樓書恆。早些時日杭州城破,樓書恆心中頹廢,但樓近臨身邊反正有大兒子做幫手,對於小兒子心中受到的衝擊也可以理解,就暫時讓他休息一下。不過若是一直吊兒郎當到這個程度,那就實在是過分了一點。樓近臨是希望小兒子對家裡的事情多多瞭解的,特別是在樓家經歷如此變局的時候,能夠發揮出他的才幹,將來這份家業,也可以更安心的交一部分到他的手裡。
他心中倒並沒有將家業全交給樓書恆這種偏倚的想法,兩個兒子其實關係也還不錯,但長子才華出眾,將來每人分上一半家產,長子這份越來越大,次子家中也難免生出嫌隙來。這自然也是恨鐵不成鋼的心情了。樓書望倒也拱了拱手。
「小弟最近出門走訪還是挺勤快的,只是他找錯了一些人,想要探知的情況便一直未能打聽清楚。不過他認識的人也是越來越多了,相信很快就能把想做的事情做完,收心回來。」
樓近臨歎了口氣:「他的那些事情,你心中有數吧?」
「孩兒知道的,他對那蘇家小姐有些念念不忘,但最在意的,恐怕還是寧毅當初對他的折辱。那寧毅的狀況孩兒如今也知道,先前與父親說過的,這次孩兒並未主動去幫小弟,是希望他能主動辦成這件事,對他來說,也有著特殊的意義。」
樓近臨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皺眉沉默片刻,終於說道:「大丈夫要報仇無妨,但眼界要廣,那寧毅為父也記得,但在如今這等情況下,還有什麼好念念不忘的!我樓家如今正遇上此等變局,一旦過去,整個杭州……永樂朝與武朝的爭鋒,都有我樓家的參與。當初的些許小事遇上了如蟲子般捏死就行……唉,罷了,此時你看著吧。事情做完,讓書恆收心回正事上來。另外舒婉呢,她最近如何?」
聽父親問起妹子,樓書望表情有些複雜:「其實……小妹與那寧毅倒是有些關係……」
「嗯?」
樓近臨皺起眉頭,樓書望將小妹大概是對寧毅有了好感的事情說了一遍:「依我看來,這寧毅有些本領,也是極懂借勢之人,當初身為贅婿,極是低調,與文人來往,則文質彬彬,待到身在那霸刀營,又故作豪邁慷慨。以我樓家如今的地位,他在這邊故意接近小妹,是有好處的,但小妹其實駕馭不住他……」
他將自己的看法說完。事實上,樓書望最近事物繁忙,對寧毅雖然有些上心,終究是帶著俯瞰的心情的,一個人這樣子落在匪營裡,甚至厲天祐又對他有敵意,他使盡手段掙扎求存,做得再好,在樓書望眼中看來,也不過是一場好點的表演而已。
樓書望並不在意寧毅,弟弟跟妹妹跟他有牽連,他在意的終究也是弟弟妹妹而已,這樣的一個外人,死了活了或者生不如死他都無所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假如小妹跟了他真能過得好或者僅僅像以前一樣能夠開心,最後把人甩掉,他也可以去說服小弟高抬貴手,對他作出開導,但小妹終究是駕馭不住這樣的一個人,小弟心心唸唸地想要發洩,那他就只有死了。
樓近臨自然也能明白他的意思的,想了片刻,朝他說道:「這事你要看好。」樓書望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與父親說完話,這天中午去了四季齋同包道乙等人一塊吃飯。他只是個陪襯,其實不怎麼說得上話,最近幾天,他也聽說了包道乙與霸刀營因女子之事有了衝突,此後幾天一直都有摩擦。對這件事他並不在意,樓家托庇包道乙,但根基是方七佛,城內的各種物資還是需要樓家來周轉,別人打不到樓家頭上來,反倒是樓家可以靜觀其變,再過些時日,他們也可以在這樣的政治鬥爭中撈到自己的利益了。
倒是在無意間,看到了坐在樓下吃飯的寧毅與丫鬟小嬋。
大家吃飯之中,嚴肅的話題自然只是一點點,此後開起玩笑。樓書望知道包道乙是喜歡各種女人的,將話題引了上去,包道乙便也笑著對各類女子的好處侃侃而談,賓主盡歡之時,樓書望指了指樓下的小嬋問包道乙的看法,包道乙倒也真有些本事,捻著鬍鬚看了一眼,便笑著道那是大戶人家調教得極好的丫鬟,最近被旁邊的男子收了房,正是最有韻味的時候。
有這樣一問,樓書望的目的也就達到了,他知道包道乙的愛好,小嬋這樣的女子正是投他所好,此時有他這樣一問,說不定待會便會有人將小嬋擄走。這也是隨手給寧毅出的一個難題了。
倒是包道乙最近忙著打架,家中又有許多姑娘玩得開心,前幾日與霸刀營槓上之後,對於當街隨便抓姑娘的事情,他終究有了幾分收斂。這次終於沒對小嬋動手。
這事在樓書望也只是隨手為之,未有太多在意,後來包道乙到底抓不抓,當然也是無所謂。若事情會發生,他可以在小弟對寧毅動手前看看他的應對,而即便沒看到,寧毅的性命,也是丟定了的,他接下來要辦的事情多的是,這類小問題是不會佔用他太多時間。
接下來,就這樣過了兩天,他聽下人說起樓書恆最近在某個詩會上見到了一名女子,對其詩文風度傾心不已,樓書望心想既然有了新的寄托,也該早些讓他瞭解寧毅的事情,就此收心了。倒是在這天中午找到自家小弟時,樓書恆的進展,讓他嚇了一跳。
那是在平昌街附近的一家小酒樓上,樓書恆帶著幾名家丁在上面坐著,他這些日子在城內到處尋找寧毅的蹤跡,但找錯了關係,一直沒有得到太過寧毅的情報,此時臉上鬍子都已經出來,不修邊幅的樣子。但兄長上來是,他豎著兩根手指晃啊晃,極是興奮。
「你知道我找到了誰?大哥,你知道我找到了誰?」
「誰?」
「你一定猜不到……嘿嘿,你肯定猜不到……」
「……」
樓書望疑惑地看著樓下一片的景象,不明所以。樓書恆笑了很久,站起來走來走去,雙手合十興奮地摩擦著,神經質地壓低了聲音:「是蘇檀兒……是蘇檀兒……我前天找到了寧毅,然後……然後我請人想辦法監視他,昨天發現他居然往這邊過來,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麼……哈哈,是蘇檀兒,她真厲害,寧毅被陷在這裡,她竟然帶著一批布料悄悄地潛回了杭州。是不是?太厲害了,哈哈……她回來了,她居然為了那個寧毅跑回來了,太厲害了……這女人……」
樓書恆笑得幾乎流出眼淚來了,樓書望皺著眉頭看著這有些興奮過頭的弟弟,片刻,樓書恆在兄長的目光中停止了他的手舞足蹈,吸了一口氣,表情像是被老師盯著的學生般收斂起來。
「我要留下她。」他舉起右手食指,強調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手指又用力地晃了晃,露出一個笑容,「她今晚要走,但是……我要留下她……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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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兒趕到霸刀營時,大概是申時二刻左右,下午四點多,秋天黑的早,這已經接近傍晚了。霸刀營中精英盡出,由不同方向悄然去往之前預定好的包道乙分佈在城中的一個個據點,作為事情的主導人之一,寧毅、劉西瓜、劉天南等人也才剛剛離開細柳街。接到娟兒的是剛剛知道自己要被送走不久的小嬋,她眼眶還是紅彤彤的,正一個人躲在廚房裡哭,得知消息,連忙拉著娟兒,一路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