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在小爐子裡燃燒,水滾起來時,淡淡的茶香也隨著熱氣飄出來了。或許是因為烹茶的少女也並非什麼雅人,茶其實是直接放在壺裡煮的,並沒有太多的講究。
兩人之間相處已久,身份的平等與不平等,早已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劉西瓜蹲在那兒煮茶時,寧毅也就繼續低頭書寫著那些東西,偶爾少女會回頭看他一眼。烹煮好之後,她將茶水倒進杯子裡,遞給寧毅,寧毅將之放在一邊,任熱氣蒸騰。
「我還是堅持,這一程之後,不管局勢怎麼發展,不能再去青溪了。」西瓜坐回椅子上發呆之後,寧毅有些突兀地開了口,少女回過頭來,看見寧毅正將毛筆放在硯台裡蘸著墨汁,並未朝他這邊看。
「嗯。」西瓜看著他。
「一群人拖家帶口的,要照顧的人,真的太多了,我們這邊只有八百人了,沒有再輸一次的本錢。我跟你的方叔叔沒有交情,這些問題可以直白一點,主要是誰都看得出來,過去沒有意義了。這些話他們不敢說,我可以跟你說。」他一邊說,一邊低下頭,繼續書寫。
西瓜抬了抬頭,看著帳篷頂:「早幾天怎麼不說?」
「剛剛破城,你在也考慮,你考慮得差不多了,我也可以跟你說了。」
「……陳凡他們是要回去的。」
「以救人、勸說為主,如果大家要留在青溪死戰,最後就只是一個結果。我這幾天也跟陳凡說了,就算回青溪,要讓人離開,也只是跟少數幾個人說一下就行了,不然會有人要他們的命的……像方七佛,甚至是呂將這種人,都未必不能看清楚局勢,但你的方叔叔他們,恐怕就不見得了……」
西瓜沉默半晌:「青溪還有很多兵將,拖下去未必受不住。」
「第一階段肯定可以守住。」寧毅一邊寫一邊說話,「杭州已破,童貫沒有時間了,反正你們也沒有更多的機會,頂多半個月,他就要班師北上。接下來圍青溪的,是從四面八方過來的普通官兵,時間也許能拖得更長一些,但結果不會變。當初你們是憑借他們的貪生怕死,一鼓作氣拿下了杭州,但也只有一鼓作氣的能力,災民這東西,一旦在最高點被打下去,以後就沒戲唱了。這裡很多人還有家人、孩子,別把這最後的八百人投進去。」
他說著,拿起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口旋又放下。西瓜看了一會兒:「知不知道你這些話聽在別人耳中會怎麼樣?」
「他們也只是不想正視現實而已,有的人不敢說,但該看到的,還是能看到。」寧毅抬頭看著她笑了笑,隨後又搖了搖頭,繼續做事,「按照之前說的,三個地方你自己挑。趁現在所有人的想法都放在方臘身上,走遠一點是沒錯的,苗疆、湘西那邊的生活反正大家也過得了,你們原本就靠近那邊,先進山裡再說其它。」
他手中的毛筆頓了頓:「一旦……大家冷靜下來,之前凡是參與永樂起義的人,都會被清算,現在這一片遭過匪患的地方,會被逐漸掃蕩乾淨,我們霸刀營肯定榜上有名。所以躲好是一定要的,進了山裡,我不知道你們以前會怎麼過,但一些衛生條件,需要注意一下,盡量喝燒開過的熱水,不要吃冷食,還有很多的事情,跟寨子的初期規劃都有關係,我最近一直在想,都寫下來了,有主要有次要的看法,以後……」寧毅點了點那正在寫的本子,「可以一起研究。」
「你……」聽著這話,西瓜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皺起了眉頭。寧毅也已經在那邊伸出了手:「等等、等等等等,我想到很多東西,先別打斷,怕待會忘了。」
帳篷裡,西瓜已經站了起來,寧毅喝了一口茶,還在低著頭繼續寫。他口中的話語不緊不慢,沒有一個太大的中心,但主軸還是圍繞著霸刀營的制度如何去改變,如何吞併和容納更多的投靠者而來的。其實這是後世公司文化的變體了,霸刀營的核心終究是以仁義撐起來的小團體,相對來說還是排外的,如果要擴大,類似於家、兄弟一般的氛圍就會被沖淡,寧毅所說的,主要是在下層開出許多端口,如何制約、考評甚至定業績,一旦規矩定好,就不用劉西瓜像之前那樣累了。
往日裡兩人也時常談起這些,人情到法制的轉變,半年以來寧毅都在做。但他並沒有急躁,甚至於霸刀營的核心,他沒有去妄加改動,一個能用人情維繫到這個程度的寨子,比單純的法治其實是更好的。他所建議的一些看似無用的規章條紋,此時只在內部給劉西瓜看看,甚至沒有發出去,都是為了之後有一天若是霸刀營想要擴大的時候來用的。
只是之前兩人說這些那些,都是來來往往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一說,有時候也開個玩笑。但今天,少女發現並沒有自己插嘴的餘地,寧毅只是閒散而又跳躍性地說著,有一些想法,最終的目的是什麼,以往他沒有說的,這時候也會提一下。
終於,在這樣的氣氛中,西瓜走了過去,看著他,手輕輕抬了一下,終於,按在了他正在書寫的紙張上:「你……說這些……」
她沒有組織起言語,因為寧毅抬起了頭,笑著看她的眼睛,片刻的沉默之後,他想了想,終於放下毛筆,拍了拍少女的手背,站了起來:「其實該寫的也快寫完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從桌子那邊繞過來。
「你……你……」西瓜睜著眼睛,盯了他很久,待到眼眶幾乎濕潤起來時,終於舒出一口氣來,「呵,你知道了,你知道……我今晚過來要問你什麼了。」她呼出一口氣,退出兩步:「你是朝廷的奸細!?」
這句話說出來,少女眼眶晶瑩,已經是聲色俱厲。寧毅看了她一眼,有些複雜地笑了笑,朝著帳篷門口走去。少女猛地一揮,掃出了桌上的硯台和毛筆:「你走得了嗎!是男人就在這裡說清楚!」
「反正我走不了,出來吧。」
寧毅掀開帳篷,走了出去,片刻,西瓜近乎木然地跟了出來。五千餘人的營地,點點的火光沿著前方的谷地蔓延,眼下是清明節,有些人還在祭奠他們死去的家人。寧毅看著這一切,不遠處的黑暗中,方書常的身影輪廓隱隱地透出來,還有其餘的幾人隱沒在黑暗裡。西瓜走了幾步,在眾人面前,她還是有著強撐的冷艷:「你可以說了吧。寧立恆!」
寧毅拿著茶杯,低頭看著裡面的茶水,沒有說話。
「你來了這麼久!我霸刀營可有虧待過你!?」
「我劉茜茜可是未曾對你推心置腹!?」
「你之前說的那些,都是假的!?」
少女怕是被他的態度傷透心了,這些話語句句冷厲,但寧毅看著營地裡的狀況,沒有回答,當他開口時,卻是另一番話:「五千多人,洗乾淨之後進山,也算是有一份基礎了。不管怎麼樣,先求自保終究是第一條路,也許你們將來真的能幹出一番事情來,你想做的事情,也許真有一天能夠成功。但接下來,才是你們最難的一段時間……」
這樣的話語中,他喝了口茶。黑暗中,少女身後不遠,劉天南已經拿著放霸刀的長箱子出來了,錢洛寧的身影,鄭七命的聲音也開始出現,寧毅環顧了一下四周,笑了一笑:「我還有幾句話,不用這麼急。」
眾人都皺著眉,神色各異,那邊方書常開口道:「我信你有苦衷,你若有能證明自己清白或者是迫不得已的辦法,可以說出來。」
寧毅只是向他舉了舉杯,頓了一頓:「在我們後面跟上來的一千二百人,不是童貫禁軍,但他們是康芳亭的武驟營精銳,半個時辰後,他們會從東南發出突襲,南叔最好先做準備。打仗我不太懂,不過有個建議,杜先生跟七命率一隊一百五十人的隊伍,東行十里,可以看見他們扎的軍營,雖然他們每個人都有隨身攜帶軍糧,但軍營後側也有一小隊專管糧草,一百多人以火箭騷擾佯攻,他們會以為你們打的是糧草的主意,軍陣回收縮回撤。西瓜帶上五百人在兩里外的淨風崗吃掉過來偷襲的前陣,以後他們就不會再跟了。」
他說起這個,眾人都為之一愕,就連劉西瓜也有些驚疑不定,隨後只是偏了偏頭,有些艱難地說:「南叔,去確認……」劉天南點頭去了,眾人以為寧毅有苦衷時,他已經再度開了口。
「大家要做的事情不同,我在這裡這麼久,有些事情,你們不知道。我跟朝廷關係不算大,只是有個叫秦嗣源的老頭最近當了右丞相,當初在江寧,我跟他下過幾盤棋。有些事情是現在必須要做的,離開這裡之後,我會上京,多少盡自己的一份力……」他笑著拱了拱手,「血手人屠寧立恆,雖然道不同,但幸會各位了……」
「你走得了……」
「……你們旁邊有火藥。」
兩支火箭從遠處刷的射了過來!
寧毅當初在太平巷使用火藥的那番戰績,霸刀營裡所有人都知道。一開始他在霸刀營時,大家自然都有提防,不會允許他接觸太多這類東西,但到得後來,已經逐漸信任了他自然就放開了。寧毅在出城時是做了一些準備的,到底有沒有火藥,大家並不清楚,但這一片雖然相對空曠,幾輛對方雜物的小車還是有的,火箭釘在兩個木桶上,方書常等人連忙就要避開。
寧毅方才出了帳篷,自然而然地與劉西瓜已經拉開了幾米的距離,劉西瓜感覺他跑不了,又是心神不寧,自然也沒有過分在意。其中一隻木桶眼下就在那帳篷旁邊,她若要追殺寧毅,往前就是在靠近那火藥桶。寧毅已經在後退,但是將目光望過去時,少女的目光還是讓他愣了愣。
從最初的三聲質問,寧毅在營帳外近乎默認的開口之後,她似乎就已經失去了某種力量,讓劉天南去查看的那句話,也是極為艱難地說出來的。此後的那些言語,或許寧毅所說的所有話語,在別人心中是一種涵義,在她的心裡,卻已經不知道變成了什麼樣子。此時寧毅望過去時,很難形容對面的少女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她身體單薄又盡力堅強地站在那兒,微微偏著頭,五官精緻、蒼白,有一種像是即將變得透明的奇異的晶瑩的感覺,那或許是天上銀河在她濕潤的眼眸裡的反射,一時間,彷彿有一種足以讓人感到刻骨銘心的美感。
寧毅看見那單薄而蒼白的雙唇微微地動了動,她在說話,像是自言自語,但那一瞬間,寧毅是聽到了那句話的,像是水滴滴在靜謐的水面上。
「……我不許你走。」
寧毅第一時間舉起了槍!少女俯下了身子,修長的雙腿爆炸般的發出了力量,草地上推出波紋,無數水滴的飛射,在空中劃出痕跡……
「啊——」
那雙眼睛像是要盯住他的靈魂,逼近而來,寧毅在心中泛起一聲歎息,艱難地挪開了槍口。
「砰——」
槍聲、火光、推開的氣流、射出槍膛的流彈……刀鋒怒卷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