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響聲傳來時,薛永手持彎刀奔行在雨幕之中的屋頂上。
這場雨太大,目力難以遠及,但方向是可以確定的。這次梁山眾好漢來江寧,軍師吳用害怕一些人報仇心切誤了大事,並沒有將當初與這個蘇家結樑子的幾位兄弟都派來,而是錯開了時間,將他們派去執行其他的任務。這邊的復仇,由於席君煜熟悉蘇家地形,便讓他過來安排。
按照席君煜的說法,蘇家那位入贅的姑爺武藝是沒什麼的,但據說好研究各種火器物品,當初馬麟就是在猝不及防之下中了那人手中的突火槍,正中頭臉,一槍致命。按照眾人的估計,這可能是一個脾性有些古怪,好擺弄各種火器機關的書生,威脅是不大的,但為了以防萬一,軍師吳用還是安排了梁山之上頗通火器的神火將軍魏定國壓陣,以策萬全。只是今日暴雨突降,也不知道神火將的火器還能不能發揮出威力,這時那邊傳來的聲音,聽來卻也並不像是魏定國最為擅長的子午掌心雷。不過這聲爆響倒也暴露了那寧毅可能在的方向,他便一路追了過去。
他步伐甚快,幾個起落,轉眼間便奔過了幾個院落,下方和遠處偶有殺伐,他倒也懶得參與其中。這薛永外號「病大蟲」,往日裡是在江湖上賣膏藥為生的,他從父輩那繼承一身武藝,家中卻因為得罪豪紳,也令得他一身本領難以出頭,才得了這病虎稱號。宋江接納他後,進入梁山,他雖然在山上排名不高,但武藝卻是不錯的,也並非好鬥好殺之人。只是下方這等廝殺滅門的場景,他倒也司空見慣,心中不至於有什麼波動興起。
一路趕到那邊似是槍聲響起的院子,才跳下來,他便發現了打鬥的痕跡。最為激烈的還是在正面的房間裡,薛永提刀過去,警惕地看了看,這才發現房間中已經打得一片狼藉,桌椅木架都已被刀劍劈得破破爛爛。房間昏暗,裡面兩具屍體,一具躺在牆邊,肚腸、腦袋都破了,穿著黑衣,是自己這邊的兄弟,另一名竟恰恰是那神火將軍魏定國,他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只見魏定國胸口被打爛了一個大洞,傷口之中滿是鐵砂、鉛粒。
魏定國擅長的便是火器,過來之前大夥兒也曾想過要提防那贅婿的火器,想不到最終竟還是遭了那火器的毒手。何況那書生本該沒什麼武藝,眼下這局面又是如何造成的?薛永心中正疑惑,眼見牆角又有一道身影,他彎刀一橫,再定睛看時,卻是一名正抱著衣服的赤身女子,腦袋上受了傷,坐在那角落裡神智已經有些恍惚了。
梁山中人雖然也有行事講究的,但畢竟以無法無天的山匪居多。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偶爾出來打家劫舍時,出現姦淫婦女的事情,就連山中相對正氣的盧俊義、魯智深等人也制止不住。薛永這一看,那還不明白這女子身上發生的到底是什麼事,眼看對方傷重,他倒是不願再下手,只是細細看了看周圍的打鬥痕跡,斬斷周圍桌椅、木架的兵刃該是重劍,該是鮑旭鮑兄弟的武器,這樣說來,方才應該是鮑兄弟與魏兄弟聯手對付那寧立恆了。
薛永江湖經驗豐富老到,一番思索,已然有了結果。魏兄弟的武藝固然不算高,但就算雨天無法使用掌心雷等火器,一身暗器飛石功夫還是不錯的。至於鮑兄弟,江湖外號「喪門神」,曾經落草枯耳山,在河北山東一帶闖出過赫赫威名,他性喜殺人,江湖結仇無數,武藝也是頗為高強。這樣的兩人聯手,殺一書生等閒事耳,但眼下竟出現這樣的狀況,或許就意味著這蘇家還有另一名高手護院壓陣,或許便是他來到這邊,拖住了魏兄弟,這才讓他挨了這槍。
他第一時間便望向了角落裡那女子,但隨即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再厲害的高手若是女子也不至於脫光光了迷惑敵人。正循著那打鬥線索走出房門,陡然間聽得不遠處雨中傳來「啊——」的一聲暴喝,薛永聽出那聲音正是「喪門神」鮑旭發出,語氣之中充滿憤怒、瘋狂、痛苦之意。
鮑旭為人悍勇,在梁山上,乃是與李逵一般瘋狂之人,發出這樣的吼聲委實令人意外,想必是遇上了難以想像的惡鬥。薛永飛快衝去,一路上穿過兩個小院子,院中的簷下、房屋中都有打鬥的痕跡,想必是一路廝殺了過去,鮑旭一手喪門重劍看來佔的還是上風,路上偶爾便能看見血滴,然而跑過第二個院子時,他就看見有一張網子被斬裂在地上,那並非漁網、繩線稍粗,上面掛著各種倒鉤,此時網破了,落在地上也是斑斑鮮血。鮑旭不會用這樣的東西,那著了道的或許便是他了。
想不到眼下還有這樣的偏門物件在戰局中出現,薛永心中暗暗提防,不過江湖上擅使暗器機關的,武藝便不會太高,事先知道了就無需太過在意。只不過越往那邊過去,鮑旭的聲音也愈發激烈狂亂起來,薛永聽得他喊道:「出來!出來!卑鄙無恥之徒!出來受死——」或者是「我看到你了!」似乎敵人躲藏甚好,不過今日天氣雖然陰沉,只要咬住了對方,哪裡會出現找不到的情況。
直到他轉過前方房舍的轉角,才終於看清楚那邊的情況。
只見漆黑的雨幕下,那院子的小天井中,鮑旭正橫劍亂舞,他半身之上都是細細碎碎的鮮血,大概是被那張網給弄的,對於鮑旭來說,這種傷勢全都是不值一提的皮外傷,但最為嚴重的,還是他上半身乃至於頭臉上的白色痕跡,許多那種白色粉末正在雨水中的地下被沖走、稀釋,但薛永一看就能看出,那是石灰粉。
那些石灰粉之前應該是用油紙或者牛皮紙包住,朝他頭臉砸過去的,一旦附上面門,立即將他的眼睛給燒壞了,他大概還用手抹了幾把,臉上都給燒爛許多,進入傷口的石灰就更給他帶來了巨大的痛苦,以至於鮑旭此時不斷揮劍嘶吼,歇斯底里一般。
而在他前方,一道身影就在大概近兩丈的距離外靜靜地站著。這身影穿著書生袍,身上也已經多處受傷,手上、腳上乃至於頭上,有的地方在雨裡流出血來,又被雨水沖走,也是極為慘烈。但他右手持刀,就那樣靜靜地站著,如鬼魅一般的在那兒看鮑旭發瘋。
「寧立恆!你個卑鄙小人!無恥之徒!給我出來!有種跟爺爺再戰三百回合!」
鮑旭在雨中嘶吼。薛永看見這情況,握刀的手卻是緊了一緊。鮑旭既然是這樣喊,就證明並沒有第二個人參與戰鬥。那身著黑衣的兄弟,與魏兄弟,竟都是被眼前這寧立恆給殺掉的。
這次梁山一行人過來,對於江寧大獄的行動,看的極重,對於來這蘇家尋仇,看得卻是相當簡單的。蘇家的底細席君煜清楚,幹掉百刀盟之後,真要殺進來委實輕輕鬆鬆,事實上也是如此,眼下在蘇家各處進行的殺戮,基本都沒有受到什麼大的抵抗,就連正廳那邊守著半數蘇家人的一些護院,恐怕很快也要崩潰,卻沒有想到,在這裡遭遇了如此之大的損失。
薛永倒不是害怕,只是意外而已。這書生在眼下也不知道憑著怎樣的手段翻盤過來,但在鮑旭的追殺下,身上也已經受傷不輕,他身上機巧再多,估計也用之殆盡了,只要小心些,自己便不會有事。眼見著鮑旭舞劍舞得亂無章法,跌跌撞撞,大雨之中那持刀的身影也開始緩緩的移動了腳步,開始無聲又緩慢地靠近過去。薛永握緊了彎刀,從這邊走了出去。
為了避免他再出詭計,一旦出手,須得把握時機,一刀致命……薛永心中想著此事,便在走到近處時,那書生卻陡然警覺,回過了頭,昏暗之中,他看見了一雙凌厲至極的眸子。
江湖之中,有這種眼神的人,也恰恰是最難對付的一類人。
彎刀帶動水光,刷的劃了出去,那邊轉身、後退,竟也是猛的一刀劈斬過來,兵器交擊聲頓時鳴響在雨幕之中,隨後只聽乒、乒乒的聲音隨著兩人的交手連續響個不停,那鮑旭挺準聲音,朝著這邊便靠了過來。寧毅腳步飛快後退,他畢竟身上已經負傷,對薛永的一番封擋,打得頗為窘迫。
薛永武藝本高,但快刀之下,心中也驚訝於對方能夠勉強跟上這速度,而且這寧立恆所用的招式雖然還沒有嫻熟到一流高手的程度,但竟然也是法度森嚴,精巧無比。小天井中鮑旭瘋狂揮劍,兩人身形呼嘯而動,卻是圍著他繞了半個圈子,也在此時,薛永陡然在對方那精巧的刀術中看見一處微小的破綻,左拳下意識的揮了出去,這一下打中了地方,寧毅手上戰刀飛出,中門一開,薛永手中彎刀刷的對著寧毅當胸直斬,這一擊,正中寧毅胸口。也在這同一時間,寧毅竟不退反進,用胸口壓了過來。
糟了……
隨後響起的,是金鐵相擊的「乒」的一聲。
胸口是鐵甲……意識到這一點的一瞬間,蓄力到極點的一記右拳,對著他的腦門轟然襲至。水花在拳鋒上爆炸般的綻放開。
他哪裡知道,寧毅自知練武的絕佳時間已過,許多方面恐怕比不過別人,在杭州的一段時間裡,時常與陸紅提商量的便是如何陰人,各種暗器、各種手法、乃至於各種招式都盡量留下伏筆。陸紅提的武功修為已臻化境,自己固然不屑於這等方式,也覺得寧毅頗為胡鬧,但她卻也未有推脫,倒是興致勃勃地研究了一些東西出來。方才寧毅所用的精巧招式,若遇上那些市井流氓,必然無用,只有遇上薛永這類本身武藝已經有一定程度的人才能奏效,也是薛永看出了這精巧的武藝,被帶動節奏之後仍不住順手就照著那破綻出了招,才會被那原本還算普通的鐵甲給算計了。
陸紅提研究的這些招式盡皆為了各種暗器、石灰、火槍的出手,恐怕這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宗師級的高手會胡鬧到這種程度,那些招式說長不長說短不斷,正是扣準了讓許多武者心癢癢的標準,一旦被帶入節奏,立即便要陷入連環套中,這一個個片段,等若是陸紅提正以自己的武學見識在與薛永等人交手,那鮑旭方才便是因此連中了好幾次的陰招,眼下那轟向薛永腦門的拳頭上,破六道的內力也已然運使到了極致。
只聽砰的一聲,薛永的身體旋轉在空中,整個人都在雨幕裡飛了起來,但他的武藝也是了得,彎刀刷的一轉,在寧毅肩上帶出血光,身體竟也在同一時刻連續兩記飛踢,砰砰的印在寧毅胸口的鐵甲上,兩道身影朝不同的方向飛出,摔倒在地,鮑旭手中長劍,也刷的一下斬在了不遠處的一根柱子上。
「誰!出來!寧立恆!卑鄙小人出來受死——」
鮑旭仍舊如負傷後猛獸一般的吼叫著,薛永口中吐出一口血,腦袋裡嗡嗡嗡的不斷響,視野模糊、晃動,那一拳打到了太陽穴,極其嚴重。他想要爬起來,但掙扎兩下沒有成功,努力凝聚目光往前看時,卻見在那邊不遠處,名叫寧立恆的書生努力撐起了身體,隨後背靠著那邊的台階,搖搖晃晃扶起了身體。
他望著這邊,站了一陣,然後雙手往後撐了撐,坐在了那邊屋簷下的台階上。也不說話,只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就這樣如同幽魂一般的望著這邊發瘋的鮑旭、倒在地上吐血的薛永。也是在這一刻,薛永心中忽然明白了什麼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江湖上的許多事情,其實本身就是一步走錯滿盤皆輸,他也曾想過許多次類似的情況,但只有這一次忽然發生在他身上的,最為詭異,看來完全不應該發生這類事情的時候,竟發生得如此迅速、簡單,眼前那書生,儼然是將方纔那個近乎亂局的打鬥練習了一千次,等待著他到這天傍晚來將事情發生一次一般。
遠處的打鬥聲還在繼續,大抵是梁山眾人在圍攻蘇家正廳那邊的防禦,也不知能夠撐得了多久。薛永看見那書生偏著頭看著那邊,聽著那聲音,神情之中,也有幾分痛苦、無奈,但他終於咬了咬牙關,渾身上下都顫抖了一下,然後他深吸一口氣,站起來了,拾起地上的戰刀,一步一步地朝著薛永這邊走過來。
半途中,他還是將武器換成了一根木棒,走到薛永身邊,對著他的頭頸猛的一棒就揮了下去,然後又是一棒、再一棒……腦中的思緒,其實也有些亂,閃動的是方才發生的一切,神火將軍魏定國衝進來時,被打倒在地上的那位表嫂忽然衝起來沒命地將對方抱住的情景,是一具具的屍體,是不知道有沒有走掉的雲竹,是檀兒、小嬋、還剛生下來的嬰孩……
直到將薛永終於打趴在血泊中,他轉過了身,拖著那木棒搖搖晃晃地走向不遠處揮舞大劍揮舞得聲嘶力竭的鮑旭……
也許還有機會,總會有機會的……
當頭猛地一棒,他將鮑旭打倒在地,隨後躲開那大劍無力的橫揮,又是一棒打過去。
便在此時,有人跑進這邊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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