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整個梁山島,在火焰與殺戮裡逐漸的陷入地獄當中。
夕陽西下時,武瑞營的統領方督行手按刀柄,站在戰船前方,看著遠處島嶼上「替天行道」的大旗自旗桿上掉落,在如火燒起的彤雲中,預示著梁山曇花一現般的崛起與墜落。同一時刻,在島嶼之上,或是另一側的山麓間,一名名頭領看著混亂的出現、擴大,終至無可挽回,發出悲呼的聲響。
武瑞營攻向梁山島的整個戰爭過程,前後持續的時間只是兩天。在六月二十的這一天,官兵的攻勢展開,是極其謹慎的,這是因為在梁山還未至如今規模的時候,武瑞營就已經在水泊鎩羽而歸好幾次。這一次雖有獨龍崗戰役在前,統領方督行仍舊無法掉以輕心,一開始封鎖水域,仔細地弄清楚梁山在周圍幾座小島的防禦,在這天中午,才開始進行試探性的進攻。
對周邊幾座小島的進攻,其實遭到了不少的反抗,但老實說來,這些反抗卻不如前面數次那般厲害,甚至於在官兵保守的防禦下,梁山那邊的襲擾都顯得笨拙。察覺到這一點,方督行開始下令正式進攻,打掉了外圍的幾艘船,對幾座小島的攻勢在六月二十這天入夜進入尾聲,而後,詭異的情況就發生了。
戰鬥打到尾聲,總會有人投降,而這一次,首先的投降者帶來的是同伴的人頭,而後彷彿是因為夜幕降臨而放出的妖魔在人的心裡滋生,一部分守衛的梁山兵卒選擇了逃跑,而另外的一部分,在這夜幕之中,開始內訌。
一切就如同那自京城過來的人所說,人頭換命、換獎賞,最初的一些人拿過來的或許是已經戰死的同伴的人頭,而後來當小部分人無法逃離,也沒有足夠屍首的時候,他們將刀子揮向了身邊的人。而方督行這邊,此時也已經下了嚴令,有人頭可以活,沒有人頭只能死。
六月二十一,對梁山本島的進攻展開,船隊在梁山附近的水面上廝殺混戰,而就在這天下午,武瑞營主力就開始登島,當佔領下第一塊陣地,做好了進攻準備的時候,迎接他們的,便已經不是梁山的巨大抵抗,而是……整個梁山亂匪勢力的,自行崩潰。
按照之前作戰的經歷對比來說,武瑞營這一次對梁山的進攻,就像是一把鋼刀斬進了一塊豆腐。沒有人意識到整個過程會如此之快,甚至於它後半部分的崩潰,還不算是這把鋼刀斬開的。
對於方督行來說,也只能從抓下的一些俘虜口中,逐漸拼湊起事情的原委。
就在官兵進攻的前幾天,整個梁山的狀況,就已經陷入一片猜疑與恐懼之中了。事情發展之快,許多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但殘酷的事實就已經在眾人面前出現,不由得他們相信或是不相信。
摩擦、隔閡、口角、小規模的火拚還算不得最嚴重的事情,最麻煩也最讓人敏感的是,當人頭換功績的消息傳開,導致少數人的失蹤。有些時候,屍體甚至會從某個人的屋後找出來,連梁山內部的人都無法確定這人到底是對方殺的呢,還是有對頭栽贓過去的。
大頭領們試圖壓下事態,但也免不了互相戒備、串連,上面增加了巡邏的頻率、嚴查的力度,但這樣也無補於事,最聰明的一部分人從一開始就在試圖組織小團體,然後各個不同地方派系的人為求自保,也在互相聯絡,他們看護住家人,只要有人窺視,就變得格外敏感。連續幾天的夜裡,都在死人,暗地裡的衝突、明面上的衝突。雖然是幾萬人的島上,但是這樣死上幾個十幾個人,也是非常嚇人的。
指責與衝突開始變得明顯之後,大家都已經意識到了崩潰的到來,上面的頭領,也已經壓不下了。親密的心腹會開始試探上面的老大到底打算投誠又或是跑路,上方的頭領也在試探心腹們的想法。這個過程裡,當官兵開始進攻,整個梁山的狀況已經像是身體裡裹著一大團燥熱的病人,隨時都要噴發開來,但如果沒有外力,整個過程,恐怕還得持續上一段時間。
就算是方臘造反,又或是饑荒來臨,十室九空餓殍滿地的時候,饑民難民間的猜忌與提防,都未曾被壓迫和激發到這樣的一種程度。不光是梁山上的人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狀況,就連方督行,之前也未曾見過這類事情。
這天傍晚以後,官兵衝上島去,其實也遇到了一撥撥小規模的抵抗,梁山周圍的水面上,戰鬥也仍舊在進行,突圍的船隻與武瑞營的戰船爆發了幾次衝突。但若論整個梁山島上的狀況,就像是成了一個單純為了考驗人性的地獄中的浮島。同伴之間的殺戮、為了人頭的自相殘殺,一直在進行,想要讓混亂更大、渾水摸魚的人們漫山遍野的放火。
人頭可以保命、人頭還可以發財,為了避免麾下士兵在這種狂亂的情況中損傷過重,方督行命令部分士兵只是圍島,並不做攻擊,讓整個島上的人自生自滅,只有拿了人頭下來的,做出統計和保護。讓人性之惡在整個島嶼上肆虐。而在島外,突圍的、追擊的、落單的,零零碎碎的戰鬥一直在火焰中進行。
這天夜裡,看著衝下島來的各種各樣的倖存者,方督行跟何睿感歎道:「我輩軍人,多相信人性本惡,可人性到底惡到什麼程度,此時方知。」相對來說,那京城來的書生,到得此時在他看來,就真如惡魔一般,何睿也道:「只是如此手段,狠毒太過,怕是有傷天和啊……」
一個手段,給敵人帶來寒冷的同時,給自己人帶來的,也是寒意,這一點寧毅的心中不知道會作何想法。只是當方督行與何睿做著如此感歎的時候,梁山附近的水面上,火焰與殘骸間,也有一艘中等大小的戰船,正在緩緩行進著。王山月站在船隻的前頭,想起的是寧毅準備出手的前幾天,他坐在祝家莊的屋簷下,拿著那手鏈當成念珠旋轉的神情,有一些信息,也在傳到這艘船上,彙集歸總。
「年幼之時常聽人說,人之初性本善,這次之後,我是不信了。」蘇文昱在那兒喃喃地說道,而旁邊同樣看著這一片水光與火光的寧毅,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
「蘇文昱,你記好,人性這東西,本來就是無善也無惡的。」片刻之後,寧毅開口說道,「你之前覺得人性本善,那不見得對,如果這樣的一件事就讓你覺得人性本惡,那也只能說明你的狹隘。人性混沌,無善無惡,但它並不堅定,易受誘惑,會變成什麼樣子,全看外力。要到這一步,固然不易,但是要讓人變好的辦法,也不是沒有。如果一心覺得人性本善或是人性本惡,那是一點努力都不想付出的懦夫的想法,他們沒有想法也沒有自我,只得推諸本質,這種想法,你想做事,就不要有。」
目睹梁山崩潰的這一幕,在眾人眼中,寧毅的心緒其實也不見得好,他並未將事情的重心放在梁山的這些普通人上,此時等待的,也是更為關鍵的一些情報。想了好一會兒,蘇文昱才道:「我會記住。」寧毅笑了笑,坐到船頭的一張椅子上,望著遠處燃起火焰與混亂的島嶼。
「看見這個,你應該想到的是秩序的寶貴和道德的偉大,一個世道的精神文明、文化、道德,這些東西加起來,保護了所有人,道德之後才是法律。它們一旦崩潰,很容易就會變成梁山上的這個樣子。不管我們能將人性操縱到怎樣一種程度,對於人性,對文化、道德,你我當心存敬畏。如果不想讓自己也變成這樣,就得記住這一點。」
船隻漸漸往前,越過一艘大船的殘骸,水面上燃燒著火焰還未熄滅,一具具的浮屍從船舷邊飄過去。寧毅搖了搖頭,看著前方的點點火光,皺著眉頭,話語低緩。
「我以前……其實見過很多人,總以為自己很厲害,叫囂著要性格,要殺伐果斷念頭通達,不知道德為何物的。這種人其實是世道上最底層的一類人,既無力量,又無智慧,唯一擁有的只有自大和愚蠢。」
寧毅歎了口氣,伸手指了指梁山上的火焰,「只知些許眼前利益,卻看不到自身的脆弱。其實道德真正束縛住的不是升斗小民,那些有能力有力量有智慧的人,才是被束縛得最多的,道德這東西一旦放開,普通人沾點蠅頭小利,沾沾自喜,他們不知道這個時候那些大人物,枷鎖每放開一點點,他們傷害的就是千百人的利益和人命。人性這東西,很有趣,也很殘酷,好與壞都是混在一起的,如果你想要好的東西,那就要努力,總覺得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的話,也許忽然有一天,道德降到某個程度以下,就什麼都沒有了。」
光芒流轉,明明暗暗的照過來,寧毅的歎息浸在夜色裡,周圍的人都顯得安靜。一艘小船划過水面,自那邊過來,上來的是帶來信息的齊新翰。
「前不久島那邊突圍的是宋江,武瑞營幾艘船想要攔截,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我已經問了一些俘虜……果然像你說的,壯士斷腕。」
一直等待的消息終於傳來,寧毅站了起來:「多少人?」
「最後糾合起來的不到四千人。」齊新翰說道,「最近這些天裡,宋江他們表面上按兵不動,實際上,確實在等著矛盾激化。他們暗地裡選了島上最不可能投降的一部分,要麼是與官府有血海深仇,要麼犯下的案子太大,要麼是關係最密切的直系。矛盾激化開之後,他們也看得更清楚,私下聯絡,然後才將他們全部集合起來。至於其它的、島上的,都被放棄了。」
寧毅將手掌互相按了按,點了點頭:「壯士斷腕……他們還算是果斷。」
一旁的齊新義道:「他們之中,有二心的人還是有吧?」
寧毅搖了搖頭:「奸細還有,但很難影響戰力了,一來他們本身是死硬分子,二來想要拿人頭換賞的,不用跟著他們去,只要留在島上殺人,事情就算完了。這樣一來,我放在他們人心裡的影響,才算是被摘出去,四千人,估計還有一部分是家屬。但離開梁山之後,還是一個大問題。梁山上的先不管了,這批人,必須全部殺光……我們該準備追過去了,另外通知獨龍崗的兩千人來跟我們匯合,通知各州縣配合。」
他回過頭指了指蘇文昱:「文昱你帶幾個人過去方統領他們那邊,讓他分兵,你負責聯絡雙方,今天晚上,你就在那邊看完這一齣戲吧。另外,山上不管有家人沒有家人,平均起來帶下人頭超過三個的,讓方統領他們全部扣留。此戰之後,要麼他們參軍,要麼暫時跟我走,這批人現在不能流進社會——當然這個暫時不用說明白,等我回來。還有,一旦山上打得不那麼激烈了,便讓方統領出兵清掃吧,就算沒有人頭的,只要不抵抗,也可以全部放了,他們現在反而是最乾淨的。殺這些人……已經沒有太大意義了。」
「是。」寧毅安排完畢,蘇文昱點了點頭,領著幾人乘小船往島上過去。這邊下達命令,戰船揚帆破浪,在月光之下,順著朝廷戰艦的點點火光朝著遠處的水面追索而去,更遠處的,是黑暗的山與水的輪廓。
視野一側,巨大的島嶼還在黑暗中燃燒、廝殺,不知道要到何時,才會停止下來……
六月二十二,梁山陷落,僅餘以宋江為首的三千餘人在逃,對於他們的追捕,成為了擺在各州縣與官兵眼前的、新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