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人、匹馬、孤槍,從山上緩緩走下來時,陽光強烈,溫度不低,但心中的感覺,猶如那年山神廟外的風雪。失去一切,無處依歸,唯一的改變或許是,心裡的痛已經不像當初那樣強烈而尖銳,它已經如同綿綿的酒勁一般,浸入身體的每一部分。
人生之中,總會有一些事情,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褪色或是被遺忘,它只是會不斷地在心裡沉澱下來,化為與當初不同卻更為沉重的一些東西。如同那樣的痛楚,它會像是跗骨之蛆一般的往身體的每一處鑽,從外向內的將人撕裂,再從內向外的將人掏空。當人們開始習慣的時候,整個人也已經變得空空蕩蕩,只餘下那些痛楚與空虛結合在一起,填充原本擁有的一切。
妻子的屍骨早寒了,慢慢的有一天,可能連音容笑貌都想不起來。受過的傷會好,留下的疤痕也不再痛,刺在臉上的印記早已習慣。仇恨留存下來,伴隨著心中的懦弱無處可去。梁山忽然垮了,風雪也再度降臨下來,提醒他無處可去的事實。他自嘲地笑了笑,喝了一口皮袋裡的酒,牽著馬在烈日下前行。
總之,不好再連累旁人。
山下道路狹窄崎嶇,雜木叢生,這一帶並非商道,便是強賊占山,也不至於在這些小道上行劫,可以免去許多麻煩。一路穿過前方山谷,便有了條稍微平整的道路,有行人常走的痕跡了。這幾天的時間裡,梁山上潰散的頭領兵卒都在這方圓幾百里的鄉野山林間亂逃,也不知道官府有沒有在前方設卡,想到這點,走得便謹慎了些。
如此朝著前方走出幾里道路,陡然間察覺到前方岔道上有人過來,他停了停,但那邊的人卻是先發現了這裡,哈哈一笑,用力招手。
「兄弟!」
對面的身影只是區區幾人,但為首那人身材高大,穿一身灰藍僧袍,手提禪杖,正是結義的兄長魯智深。兩人上梁山之後,由於林沖乃是火拚王倫的元老,魯智深則是二龍山群雄之首,公開場合併未走得太近,但兄弟之情彼此心照,此時忽然遇見,也不由得心中一暖,當即牽馬過去。魯智深拍著他的肩膀。
「我知道林兄弟你未與宋頭領他們一道。到處找你,怎麼?你護著下山的那些兄弟呢?」
「已與他們分開了。」林沖笑著回答,然後與魯智深身邊的幾人一一打過招呼,那是「金眼彪」施恩、「混世魔王」樊瑞、「八臂哪吒」項充與另外幾名相熟的小頭目。以前魯智深在二龍山,還有楊志、武松、曹正、張青、孫二娘等頭領一道,但獨龍崗一戰中折了楊志、曹正二人,武松與張青夫婦這次據說是跟隨宋江去了。至於樊瑞、項充,他們因李袞的死與李逵爆了幾次口角,這次跟過去想也無趣,逃離之中倒是遇上魯智深,這便一道過來。
魯智深大抵明白林沖性格,拍拍他的肩膀爽朗一笑,邀他同行,其餘的話卻不多說。一行九人又走了一陣,眼見前方路口便有一個簡陋的小食肆,想想也已經餓了,這便過去,拴上幾匹馬,進店之後先看了看情況。
以往這一片雖然貧瘠,但行路跑商的人還是有的,山野之間歇腳不易,這類店舖之中,聚集過來的人總是有不少的。不過這一次官兵剿梁山,卻是令得許多人只能躲在城鎮中觀望,進來之時,食肆中只有三名客人,看來都是江湖人。兩名男子身上帶著鐵片刀,帶著貨物正在吃飯,他們身上匪氣頗重,目光凶戾,看來是跑慣江湖的老手,因此才敢在這時亂走。
食肆之中另一名客人卻是女子,她坐在裡側的桌邊,一身紅裙,但風塵僕僕的樣子,衣裙也顯得舊了,這女子坐在那兒就著一小碟鹹菜吃糙米飯。從背後的包袱和劍看起來,她也算是跑江湖的女子,但沒有老江湖那種刺蝟一般的戾氣,幾人進來時,她朝這邊看了一眼,便又繼續低頭吃飯。
眼見著林沖魯智深等人進來,兩名算是老江湖的男子原本都在看那女子,低聲品頭論足,這時候卻都顯出了警惕和低調的神情。魯智深等人自然不會將他們放在眼裡,倒是那女子的衣著和氣質有些奇特,令得他們多看了幾眼。
跑江湖的女子不該穿這種紅色的惹眼衣裙,而且雖然看來風塵僕僕,女子的身形樣貌還是不錯的,這種女子混在江湖上,恐怕遲早得被什麼人糟蹋。看起來,這女子要麼是涉入江湖未深,這時候出現在山東是有什麼苦衷,要麼就是她走訪親友,不得已帶把劍防身。當然,不會是什麼大家閨秀也就是了。
這樣稍作衡量,九人在兩張木桌前坐下,叫小二過來,送上酒肉。魯智深問起林沖此後打算,林沖也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暫時……其實也沒有什麼打算,江寧蘇家之事,我親自去過他家中,這種事情,那人殺過來了,到現在這一步,我無話可說。他大抵也是不會放過我的,但是這兩天,我一直在想山上最後幾日的情形……」
說起梁山最後幾日的動搖,六萬人戰力就此崩潰,所有人都無能為力的景象,就連魯智深也只能喝一碗酒,說不出什麼來。倒是「金眼彪」施恩舉起酒碗道:「他放不過我等,我等難道就會放過他了,林大哥此後遠走他方便是,他莫非還真能一個個的追過去?」
林沖苦笑著搖頭,與他碰了碰碗,一飲而盡:「我……我不是想走,大家江湖中人,單挑打仗,報復尋仇,多得光明磊落。但此人施計,未曾將人放在眼裡,看看山上最後的情況,人在他的眼中,怕是都如同豬狗一般,他操弄人心,卻毫不見人性,使兄弟相殘親人相向,就算使計報仇,又何至於做到此等地步……」
林沖頓了頓:「此次宋大哥他們的事情,我是知道的,雖然未曾叫我,即便叫上我,我也未必會去。但總是情有可原……我自上山以後,眾兄弟待我不薄,林某無德無能,卻不想負了兄弟之情。這次……我想去殺了那人。若是成功了,再回京尋仇。」
他這樣說著,笑了一笑。施恩等人倒是愣了愣,魯智深倒是明白他的,喝了碗酒:「洒家陪你一道。」林沖的血仇,梁山上許多人都是知道的,他之所以聚義梁山,也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打進京城。但梁山垮了,他就只能自己選擇尋仇了。但事實上,單槍匹馬,別說行刺高俅,就算想要在這邊行刺那寧立恆,恐怕都是有難度的。
不過說到這裡,魯智深也笑了起來,壓低聲音:「其實那人麻煩未完,宋頭領他們,也是在做這些事情了。」
「嗯?」
「林兄弟不知道麼?早幾日宋頭領便讓人朝各地傳話了,將梁山之事傳揚出去……這人用計狠毒,有傷天和,他過來尋仇,原本殺人也就殺了,但他以人心為引,令得幾萬人自相殘殺、反目成仇,這種事情,自然有人看不下去的。之前我等梁山聚義,有些綠林大豪或許是不想來,但此事之後,他們或許便會出手殺人,除此一害。此次戰事不論如何,那人的麻煩,都在日後。」
幾人吃喝甚快,談了一陣,又讓小二打包酒肉乾糧。這期間,裡側的紅裙女子吃了好幾碗糙米飯,將一碟鹹菜都吃光了,外面的兩個江湖男子卻沒有急著結賬,恐怕是有些忌憚梁山的九人,他們若是先走,對方從後面跟上來便麻煩。梁山等人卻沒有這等忌憚,結賬離開,出門時目光冷冷地望了這兩名男子好幾眼,意思是「記住你們了」。
離開食肆,沿著前方一條小河的河道邊再度前行,施恩表示願跟魯、林二人一道去刺殺那寧立恆。樊瑞、項充兩人則有些遲疑。正說話間,後方河道上,一道身影撐著竹筏從那邊追上來,回頭看看,是那紅裙女子,她吃過了飯,看來也是啟程了。
魯智深等人走得不快,對那女子也不甚在意,想來不久之後她便會去到前面。然而走得一陣,那竹筏卻是速度漸緩,始終綴在幾人身後。眾人都是老江湖,自知不妥,互相使個眼色後,朝河邊草灘上過去,然後等在了那兒。
竹筏漸漸過來,到眾人面前緩緩停下。筏上女子此時已經戴上斗笠,朝眾人看著。施恩道:「這位姑娘,不知因何事跟蹤我等?」
那女子偏了偏頭,倒也不做遲疑,拱了拱手:「我是有些問題,想問問幾位。」
「哦?」這女子從容灑脫,看來也沒有太大的敵意,眾人對她映像還好,施恩道,「有何問題,姑娘請問。」
「幾位是梁山上的好漢?」
「我等便是梁山人,只是眼下這等情況,姑娘是來認親的,還是來尋仇的?」
「那得問過了才知道。」
她之前說話坦然,眾人對她還有些好感,但這句話一出,幾人才真的皺起了眉頭,樊瑞沉聲道:「哦,你還要問什麼?」
「我想問問,你們真的要去找那血手人屠尋仇嗎?」女子認真地望著他們,「我聽說,你們梁山人去到蘇家,殺了他家中上百人,所以他殺來了。你們理虧在先,現在卻要去找他尋仇,這是為什麼?」
「……你與那血手人屠認識?」
「認不認識都沒關係,我方才聽見這位姓林的大哥在說『江寧蘇家之事,我親自去過他家中,這種事情,那人殺過來了,到現在這一步,我無話可說』,覺得你們可能是明理之人,但後來他又說什麼江湖中人光明磊落,為何你們殺人全家就是光明磊落,人家殺過來就是手段狠毒,我不太明白,因此想要問清楚一點。」
女子的這句話問得嚴厲而認真,幾人卻是互相望了望,有人冷笑:「還以為來了個什麼人,原來是個瘋婆子。」
「我等不殺女人,你若與那寧立恆真的認識,早些滾蛋。」
施恩拱手笑道:「姑娘,你說這話,分明是來找茬來了,此事說清楚如何?不說清楚又如何?大家身在江湖,你問的什麼蠢話!?」
「我也知道是蠢話,本是不該說的,殺了你們就好。也是聽你們說了那句話,所以覺得,或者可以問一問,你們若真是明事理之人,今日轉身離開,不再記仇,我便放了你們。若是不願說,或是說不清楚,我當然也會殺了你們……」
「今日遇上個瘋婆子!」幾人在北地綠林,都是有名號的人,似魯智深、林沖這類頂尖高手,到哪裡別人不高看一眼,眼見這女子一本正經說些瘋話,魯智深看了一眼,轉身便走,林衝倒是拱了拱手,一行九人朝道路上過去。後方施恩等人對這女子本來或許還有些心動的,笑道:「姑娘休要再說些玩笑話了。見過屍體再來混綠林吧,也是我等心情好,你今日若遇上旁人,可討不了好去!」
眾人轉身走,那女子搖了搖頭,也已經從木筏上下來。走得幾步,最後方兩名小頭目停了停,其中一人拔刀皺眉:「你這女子真不識好歹,速速離去,否則……」這女子畢竟長得還可以,他或許是本著這樣的心態回頭理理對方,然而長刀所指,女子卻已經走了過來,眼見刀鋒便要指向女子的胸口,但對方還是絲毫不停地邁出了哪一步。
陡然間,寒氣上湧,凶戾的殺氣從後方鋪天蓋地地襲來,林沖、魯智深等人腦後的汗毛都在剎那間根根豎起,他們猛然間回頭。下午的陽光裡,草上的蜻蜓,水中的魚群在剎那間驚散開去!岸邊,女子一步跨進那刀鋒的範圍,隨著這一下跨步,雙掌成刀,由上而下揮斬。
砰——
就像是雙拳揮砸牛皮大鼓的聲音,那小頭領只是拔刀前伸,根本沒有任何反應,而看在魯智深等人的眼中,這人的身體有那麼一瞬像是浮起在了空中,整個身體都膨脹了一下。他們雖然下山,但身上仍舊穿著甲冑,這小頭目的外衣裡就穿著一件皮甲,在這一雙掌刀之下轟然驚起的無數脆響,就是甲冑上繩索崩斷,木片成粉的聲音。
那小頭目的身體在河灘上飛出了八九米遠,摔在地上滾出去,血漿從他的口中、衣服裡浸出來,他的整個胸腔,恐怕都已經被打碎了。
「我手下殺過的人,恐怕比你們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多。」紅色衣裙的女子只是停了一下,再度舉步前行,「所以我現在殺你們,莫要再掉以輕心了。」
她語氣平淡,只是一句簡單的陳述,林沖拔槍準備前衝,而距離女子最近的那名頭目想要後退,然而,縱然只是幾米的距離,眼下恐怕也真是太遠了一點。
「你是何人!?」
到得此時,眾人才正式地問出這句話,然而隨後得來的,除了剎然綻放的鮮血,只有一聲歎息。
「……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