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漸弱,燈籠與火把在道路兩旁的簷下亮著。披了蓑衣的騎士,帶著刀劍的綠林俠客在街道上匆匆而過,馬蹄踏過積水與泥濘,濺起一片片的水花。
安平縣破舊貧瘠,但並不算小,最近這段時間來來往往的綠林豪客也將縣城氣氛弄得相當熱鬧,這熱鬧與混亂、緊張混雜在一起,成為這一片獨特的生態。
這些綠林人中,有張揚的、有沉默的。客棧那邊的喧囂氣氛中,有的俠士張揚地高聲說話,有的踞於黑暗中的角落,抱持刀劍,以深邃而冷峻的目光提防著周圍的人。鐵匠鋪的敲擊聲叮叮噹噹,刀劍生意紅火,三大五粗、肌肉虯結的鐵匠一面揮舞手中的鐵錘,一面以飽含敵意的目光注意道路兩側的情況,只有當主顧上門,他才會用毛巾擦一擦汗,露出些許笑容。
安平縣僅有的兩處青樓中,此時也已經是熱鬧一片。江湖豪客們的粗俗笑罵,姑娘的調笑或是尖叫聲,響起在那老舊的樓舍當中,其中夾雜著男女交媾的獨特喘息或是嘶吼之聲。有人爭風吃醋打起來,被人自二樓上扔下,在街道上才站起來又被青樓的打手攔住,想要鬧事,最終被打倒在地,悻悻而去。
不遠處的賭場之中,氣氛最是喧囂,但也只有站在賭場門口的打手與汲著煙桿的管事老者的眼神,顯示著這裡並非良善之地。偶爾有吵鬧聲傳出,輸光的賭客被人自後門逐出,這算是相對和氣的結果了。
寧毅一行人自破舊的縣城門口進來,二十餘騎的聲勢不容小覷,路旁的行人或多或少的都要看上一眼。路上也有一隊持刀漢子小跑過去,盯著寧毅等人,與祝彪、齊新勇等人目光接觸一陣後,便不再多看。祝虎靠近寧毅道:「是火拳幫的人。」
然後指了指道路兩邊各種建築與屋簷下的燈籠:「寫了火拳兩個字的,就是火拳幫罩的,那個黑色的鐵字,說明由鐵牌樓罩。這邊做生意,一般都是這兩家,有些不掛燈籠也敢開門的,那就是安平一帶還算有些面子的狠角色。否則就做不長久,遲早死在哪裡。安平有幾個包打聽,消息就是他們傳出來,安頓好以後,我便可以去找他們……」
一行人在縣城中一家「龍虎客棧」的門口停下,還沒下馬,便有一個小廝趕快過來接待,大門裡亮著燈火,喧鬧一片,看來人不少。寧毅等人從門口進去,客棧之中的人都或明顯或隱匿地望過來,祝彪與齊新勇等人在前後以目光冷冷地回望,這些聚集在客棧中的人三教九流,多半都帶了刀劍,衣服各異,參差髒亂。寧毅掃視一遍,抹了抹嘴唇:「變成新龍門客棧了……」
那領著眾人進來的小廝正在說著房間不太夠的事情。一名臉上有刀疤,乃至於嘴唇也裂開的漢子像是喝醉了酒,想要從客棧門口出去,與祝彪撞在了一起,他那邊嘟嘟囔囔的身子搖晃,又與齊新勇撞了一下,後退一步,眼睛紅著看來就要拔刀,祝彪順手輕輕一拍,將那拔出兩寸的鋼刀拍回去,齊新勇伸手一抓他的衣服,單手往後一掄,這人呼的飛了出去,砰的摔在泥水與雨勢中,衝起的水勢拍向道路的另一側。
兩人的這一下配合流暢無比,目光再望向客棧中的眾人時,眾人又恢復了喧鬧說話的模樣,那邊祝虎也將一小錠銀子拍在了客棧掌櫃的櫃子上:「老闆,房間都要了。」他用的是這一帶的土話,那正在打算盤的老闆拿了銀子,點頭:「哎、哎……」隨後連忙讓小二領著他們進去。
寧毅一行一共是二十三個人,而客棧房間眼下只有六間,四人一間倒是夠了,樓上兩間上方都是連著的,寧毅等人挑了一間,進房之後小二才要走,便被祝虎一把拉住,按在房間裡的凳子上,後方祝彪關門,一小塊銀子拍在小二身前的桌子上:「不忙走,有事情問你。」
小二拚命點頭,倒是並沒有顯得太過驚慌,在這邊做生意,類似的事情大概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之後從這店小二處得來的情報,倒也與先前的消息大同小異。那姓陸的煞星從竹溪那邊一直殺到安平,宗師手段,這邊的人如何扛得住。不過由於有關係的人多,最近一段時間這邊聚集的綠林人物也已經多得嚇人,有湊熱鬧的、觀望的、想要一夕成名的,如今已經快結成一個大聯盟了,『快劍』林奇的遺孀、弟子甚至還出了懸賞,要拿下那女子為師父報仇,畢竟按照這邊的綠林規矩,林奇在竹溪縣那樣子被殺,就連官府都難以在這件事情做調停。
那店小二大概也將寧毅等人當成了想要出名或是拿懸賞的武林豪客,拿了銀子之後滔滔不絕地說他瞭解的事情。但聽起來,這店小二倒是頗為佩服那女子,畢竟能將小半個山東綠林殺成這副樣子的人,實在太令人傾慕了。
「……這些天裡,那女子已經殺了不少人了,幾位客官若真要湊這熱鬧,也一定要小心。聽說這女子乃是武林宗師級的人物,若是落了單,就連陳金霞陳盟主、陸文虎陸大俠那樣的高手,恐怕也討不了好去。前日裡倒是聽說他們湊巧找上了那女子,還說打得人家受了傷,但到底是不是,就不是我們這些人可以知道的了……」
「陳盟主?」祝虎皺眉問道。
那小二有些尷尬:「聽說是……幾位大俠想要弄個什麼盟,有些人……便稱那陳大俠是盟主,小的……便也跟著說了。」
「嘁。」一旁的祝彪搖了搖頭,神色不屑,寧毅坐在房間一角,手中轉著那手鏈,這時候也微微笑了笑,沒有說話,任祝虎繼續問下去。
那店小二畢竟不是什麼武林高手,當眾人問及他如今有哪些厲害的人物時,對方就洋洋灑灑地數了一大堆,除了吞雲和尚等人,還有什麼『快劍』林奇的幾個弟子,一些馬幫首領,大抵強人在他眼中都很強。這些瑣瑣碎碎的消息或有一定價值,但眼下時間寶貴,待他隨意說完,送他出去,祝虎便準備去找這裡的包打聽。那小二卻又回頭來補充了一下。
「今夜雨小些了,估計縣城裡的俠客好漢們今晚又會出去搜捕,聽他們說,就算打不過那女子,累也累死了她……其實小的覺得,她哪裡會一直留在這,說不定趁著大雨都已經走了。哦,小的看諸位也是英雄了得,不妨去城裡的金翠樓看看,聽說陳盟主、陸大俠他們便是在金翠樓中碰面一眾英雄好漢的,若是要商議抓捕的事情,也是在那裡。」
小二說完這些離開之後,祝虎帶了幾人便也離開了客棧。寧毅坐在窗戶邊往外看了一陣,又將窗戶關上,與祝彪、齊新翰商議接下來的事情。
他們過來得這麼快,主要還是為了確認陸紅提的狀況。事實上,只要見到陸紅提,寧毅首先考慮的就是帶著她一道離開,之後安平也好竹溪也好,派大軍來掃上一通就是,武瑞營如今欠他這麼大人情,這類事情根本不是問題,因此接下來的一兩天內,其實就是關鍵。
對於寧毅來說,這一片的什麼綠林聚會,也就是梁山事件後收尾的小事而已。
「……兩個方面,竹溪、安平這邊的官府應該是沒什麼影響力的了,但畢竟還算是衙門,待會人到了問清楚以後,我們應該就可以知會一下縣衙那邊。」寧毅坐在那兒,手指敲打著空腿側,「不用告訴他們我們已經過來,但可以告訴他們,梁山完蛋了,我馬上就會來安平。知會官府以後,讓官府去協調……」
「……官府出頭,找鐵牌樓的姚武柳跟火拳幫或者周圍一些當家人,他們在這邊混飯吃,要的是秩序,所以才會出頭,不許亂殺人。我不管這些,他們可以跟我當朋友,也可以跟我做敵人,願意幫忙的,飯可以繼續吃。要繼續亂來,針對了不該針對的人。兩天以後我推光竹溪跟安平,他們可以躲到山裡去,以後一輩子當土匪,我只要過來,一個月推他一次!只要拖住兩天,他們就沒事了……」
「……至於快劍林奇的遺孀和弟子,動之以情曉之以利,拿錢買,我可以給他們一個台階下。梁山已經滅了,應該沒有多少人再敢跟朝廷這邊對著幹,只要我不死,就能讓孫立這些人走投無路……」
他在這邊綢繆著接下來的打算,想來整個事態也不會真有多嚴重。拉一批、分化一批、打一批,效果比對付梁山時一定會更好。正說著,外面也傳出些動靜來,打開窗戶看了看,卻是因為雨勢已經更小,漸至於無,搜捕的人帶著燈籠、火把又已經準備出城,客棧之中的氣氛,竟也弄得非常熱鬧。
當然,夜晚不比白天,相對而言,更適合那女的殺人和逃遁,這時候準備出去的,多是林奇的弟子,或者火拳幫、鐵牌樓兩邊的一些隊伍,確定好不能落單不能分散才要出去,為的就是讓那女子無法安心睡覺。寧毅這邊咬著牙皺了皺眉頭,一時間,卻也無法可想。
不多時,祝虎帶了那包打聽回來,問過情況之後,確定官府至少在姚武柳等人面前說得上話,才準備開始進行這一步行動。那邊祝虎才將那包打聽送出去,寧毅轉身正要拿筆墨紙硯,陡然間,聽得外面一聲暴喝傳來,然後是兵器交擊的聲音,猛烈響起。
寧毅回頭,外面的火光轟然明滅,齊新勇、齊新義索魂槍在這光暗之中刺出。視野那邊的欄杆被撞碎,飛舞在客棧的大廳裡,有人被打下樓去。
之後,便是突如其來的一片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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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金翠樓,山東一帶綠林的幾位大佬正聚集期間,發放著今夜搜捕的命令,喝茶說話。
雖然眼下大家的利益看來一致,但是對於廳堂裡坐著的這些人來說,勾心鬥角、冷嘲熱諷之類的摩擦,並不是沒有。
坐在廳堂左側上首的高大漢子乃是陳金霞,他麾下的北霸幫一直沒有大肆的擴張,但聲勢已足,此時聲望執眾人牛耳,這次梁山覆滅,他看起來是想要趁勢而起的。一旁稍微年輕些,三十多歲,一頭亂髮頭陀打扮的陸文虎想法也是類似,這段時間內,兩人還算是組成了聯盟。
廳堂內自陳金霞陸文虎而下,首先的便是鐵牌樓的當家「五柳先生」姚武柳,他雖然是江湖人,但此時一身黑白長袍,看來卻儼如一名修行有成的有道之士,只有與他有過交手的,才能知道那寬大袍袖下的雙拳砸下來絕不好受。而與姚武柳相對的,則是火拳幫的幫主韓厲。其實說起來,在安平聚集,這兩人才算是地主,但姚武柳等人需要的是秩序,在這件事裡,也不願意太過強勢出頭,因此聚會便沒有擺在鐵牌樓,而是在金翠樓這邊由陳金霞、陸文虎作為召集人。
這兩人之下,便是一身暗紅僧袍的吞雲和尚。事實上,能孤身闖蕩江湖到這個名氣、位置,吞雲和尚的身手武藝,比之陳金霞、陸文虎恐怕還要高出一籌。他僧袍寬大,看起來袍袖飄飄,實際上內裡鐵片纏繞,外面的布料材質也混有金絲銀線,水火難侵。他外號「萬里獨行」,旁人都覺得他必定輕裝簡行,實際上不少武林高手都是死在他這一身鐵袈裟上。此時這和尚喝著茶,一身的桀驁與戾氣,對於陳金霞、陸文虎,其實也不怎麼搭理。
主要是對於那陸姓女子是否受傷的問題,眾人有所爭執。那日裡混戰,吞雲和尚過來,以鐵袈裟扛了對方一劍,而後還將那女子後背狠狠砸了一下,有的人懷疑那女子是趁勢脫殼,畢竟先前的戰鬥中,她足以硬抗魯智深的重拳。陳金霞等人說起來,是要讓眾人小心,但有沒有想要打壓吞雲和尚氣勢的想法就難說了,吞雲和尚對此自然不爽,大家便冷嘲熱諷幾句,但終於因為還需要合作,暫時不會談崩。
除了這幾人,廳堂中的還有幾名馬匪頭目,綠林中輩分名氣較高的大俠好漢,林奇的遺孀等人。對於每日裡氣氛不諧,也已經習慣了,習武之人,總不至於一直和和氣氣的。
說著那女子,又不免說說梁山的情況,吞雲和尚豪氣干雲,是想要在幹掉這陸紅提之後,再去殺掉那寧立恆的,他這人好名,想想那人幹掉了梁山六萬人,自己再過去殺掉對方,豈不是六萬人的名氣全到自己身上了。
對於這樣的打算,陳金霞、陸文虎不是沒有,但至少嘴上並不說出來。頂多抨擊那心魔手段狠辣,算計太過,將梁山人的義氣悉數毀掉,對綠林的影響實在太大。
「若早先知道他有這等師父,恐怕梁山人就不至於殺到他家裡去了吧……」
「嘿,你怕啦?那女子便是武藝高強又如何?終究是一個人,走在外面有不便,會痛會累,若是讓和尚我抓住機會將他擒來……嘿,那可就有得好看了……」
正說著這話,陡然有隱約的騷亂聲從夜色裡傳來,眾人武藝都高,仔細聽了聽。又有鐵牌樓的人從門外進來,報告好像是龍虎客棧那邊有人鬧事。那龍虎客棧本是鐵牌樓罩的,此時已經有人趕過去了。綠林人士聚集,大大小小的摩擦免不了,但鬧得動靜這麼大,姚武柳就有些不悅。再過得片刻,又有鐵牌樓的門人衝進來,氣喘吁吁的稟報事態。
「……是那位林沖林教頭,在樓裡與人打起來了,此時已經讓人叫了孫好漢等人趕過去,裡面的人說是、說是……」
「是什麼?」
「是……」那門人苦著臉,「是那心魔……他進城了……」
眾人今天還在追殺對方的師父,雖然說起來不怕,自己這邊又是嚴格按照綠林規矩在做事,官府說起來都不好管。但這些日子以來,「心魔」這個外號逐漸傳開,他手段毒辣,將聲勢到達巔峰的梁山三天就給拍下去,其後令梁山五萬多人亡於一役,前後甚至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而今還在追得梁山人如喪家之犬一般滿山跑。他雖然也說是江湖人,但看起來,更像是代表了朝廷勢力的難以言喻的大佬。
往日裡大家如同說蔡京說高俅一般的對這心魔嗤之以鼻,但這時候忽然就殺到面前,令得所有人心中都是咯登一下,陳金霞與陸文虎對望一眼,已經緩緩站了起來,吞雲和尚一拍袈裟,「哈哈」起身,但他也遲疑了那麼一瞬,這聲哈哈聽起來便不那麼瀟灑了。
姚武柳問道:「那心魔……你確定?」
「確實聽那林好漢喊的是寧立恆……」
「他帶了……多少人進來?」
「好像就二十多……」
眾人在廳堂中對望,表情難言。二十多人,這麼高調等於是在送死了,但想到對方破梁山的戰績,這麼有恃無恐地跑過來,眾人心中反倒有些畏懼,莫非對方反掌間真能用出什麼通天手段來將所有人幹掉?
那吞雲和尚又是一笑,一馬當先:「好,和尚我便是會會他,見見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他正要走,旁邊一隻手陡然抓來:「大師請留步。」說話的正是姚武柳,他開口之時還是好幾步外,這時出手一抓,已經逼近過來。吞雲僧眉頭微蹙,袍袖一震,砰的一聲,與姚武柳的拳頭在空中已經交手一記,他大袖一晃:「嘿。」的一聲,身影已經離開廳堂大門,衝進黑暗裡。
「咱們也去看看。」火拳幫的韓厲連忙追出,隨後姚武柳、陳金霞等人也連忙出去,眾人心中都有些許疑惑,猜不出這忽如其來的變故會讓接下來事情如何發展,那心魔殺過來了,又能有何等通天手段。
而事實上,他們不知道的是,寧毅此時也有著與他們類似的心情,對於才進城不久就遇上這樣的意外,委實有些無奈和尷尬。這一下子,自己的陣腳,也已經完全被打亂了。
同一時刻,縣城的一個角落裡,陸紅提的身影正悄悄地走在偏僻的屋簷下,低著頭,無聲而急促地行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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