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你再說一遍!」
風在吹,西瓜咬緊了牙關,難以抑制住腦內因林惡禪的一句話翻湧起來的情緒。雨的那頭,林惡禪微笑地望著這邊,對於眼下的情形,也是頗為滿意。
當年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名聲還沒有變得頂尖,就被方臘的那次反叛逼得潛入黑暗之中,隱姓埋名長達十餘年的時間。這十餘年的時間令他能夠在壓抑之中安靜沉思,精研武藝,走上了與一般武林人並不一樣的一條道路,如今終於能夠再現於這世人眼前,於他而言,也有不少的東西,需要一一發洩。
他輕輕揮了揮寬大的袍袖,抬頭望向天空:「你沒有聽錯,這件事如今已經沒有遮掩的必要。當年圍殺劉大彪的事情,表面上看起來是刑部動的手,實際上在暗地裡,那是我們暗中運作的結果,這也是摩尼教自分開之後,我們這邊唯一的一次動手。」
他笑了笑:「你的父親乃當世人傑,當初動手,能否成功只在兩可之間,後來僥倖殺了他,我們這邊也付出了不少代價。那時方七佛還在暗中尋找我們這邊的下落,考慮到如果出現意外,我們這邊可能被順籐摸瓜,一網打盡,大師姐準備看看情況再說,這一看,便又過了十年……本座也不得不承認,自他叛亂那一戰之後,長久以來,我們都難有任何復仇的機會,在這方面,方臘也確是一代人傑。」
西瓜沉默著,等待著對方的自說自話,此時她、方書常、錢洛寧三人都已是高度戒備的狀態。林惡禪沒有過來,但他在那邊說著話,輕描淡寫的舉手投足間,也確實是渾然天成,巨大的身軀就像是融進了雨中,令人不敢輕易過去,雙方便如此的對峙著。
林惡禪微笑著歎了口氣:「明珠投暗、錦衣夜行,都是人生憾事。這十餘年來,本座在暗處潛心修行,一方面是因為迫不得已,只能選擇安靜,另一方面,心中也確實充滿著壓抑。安靜地閉門造車不見得能令人精進,這壓抑卻是可以的。在這方面來說,我也得感謝方臘與你父親他們當年所賜的經歷……」
方書常冷冷笑起來:「你可以直接說,你就是個因為失敗,只能躲在暗處詛咒敵人,卻不敢出手的變態小人就行了。」
他的這句話惡毒之至,林惡禪將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微微笑著,竟像個有些靦腆的斯文書生,片刻,竟還點了點頭:「若是這樣說,其實也沒什麼不妥。」
他頓了頓:「一個人這一世,難脫七情六慾之苦,儒釋道幾門,求道理、求解脫、求駕馭,世間這一切事物,也皆因七情六慾而來。本座年輕之時被稱作『魔佛陀』,自是不信佛的,本座敬畏這七情六慾,因有這七情六慾,人才會去做事,因這七情六慾得不到滿足,人才會將事情做好。情不至極,事也往往難至極點……」
「……這十餘年來,本座心中,壓著有各種執念,有貪、有嗔、有癡、有恨……這些東西也令我在這十餘年裡,一刻也不得停下,不得放下。本座求的乃是勘破,世間一切情緒,皆有正反兩面,這正反判斷,可源自道德,也可源自自身,本座便取其中積極的一面,分開消極的一面。本座曾經貪圖世間名聲,貪戀他人敬畏,故此須得勤練不綴,因心中有恨,故此追求雪恨的一日,因此念至癡,不能放下,故此也再無退路……十餘年來,本座從這其中踏出一條路來。」
他的語調依舊平淡,與幾人講述著這條心路,然而待到這段話說出,兩邊的氣氛,已然有些不同了。
壓抑在對方淡然的語氣中往最高點聚集,在林惡禪那看似斯文的圓臉上,偶爾會閃過一絲截然不同的表情,凌厲、忿怒、深沉、壓抑與透徹的目光融匯起來。在他說話的這一刻,就彷彿是「魔」的詭異、肆掠與「佛」的清明、透徹都在朝他身上聚集。
「本座承認方臘乃當世人傑,那是因為,他的確做到了本座無法做到的事情。但若只論雙方武藝,只在五年前,本座便已超過方臘一籌,單打獨鬥,方臘麾下,無人能是本座敵手。」
錢洛寧笑了出來:「怕是你吹牛的習慣又出來了吧,人都死了,你當然怎麼吹都行。」
林惡禪笑笑:「嗯,這些事情,總是得打過之後才知道。」
他低頭吐出一口氣,然後抬起頭來:「事實上,幾年以前,事情對本座而言已經變得很簡單,能夠報復之時,本座出來報復,若是你們實力雄厚,不能報復,對本座的影響,也已經不大了。今日之事,也是如此,將劉大彪死去的真相告訴你們,確實能令本座心情好些。如今想要看到的反應本座已經看到,小姑娘,你今天死了,會有什麼遺言嗎?」
「你們走。」
林惡禪話語問完之時,三人之中,最為單薄的那道身影也發出了聲音,劉西瓜方才一直低著頭,但身上氣勢,卻已經升至巔峰。同樣拔了刀的方書常與錢洛寧愣了愣,林惡禪站在那邊,也微微偏了偏頭,嘴巴張成O形:「哦?」
「你們走!」劉西瓜又冷冷地說了一句,隨後單手橫刀,眼睛閉上,又睜開,「父親的仇,我要親手報!胖子……今天沒人救得了你。」
局勢的對比中,林惡禪顯然要高出西瓜一籌,但西瓜本身此時也已經是江湖上的頂尖高手之一。她此時雖然看似逞能,方書常與錢洛寧卻明白,她是讓自己這邊兩個人快速逃離,然後回去通知整撥人轉移。微微的遲疑後,西瓜血紅的眸子瞪了過來,方書常與錢洛寧對望一眼,一咬牙,猛然飛退。林惡禪眨眼間,西瓜已經望定了他。
兩道身影迅速遠離中,兩人對峙了幾次呼吸的時間,林惡禪搖了搖頭:「又能怎樣呢……」舉步走來。他步伐不快,對於西瓜,顯然也並未輕視。西瓜橫刀在那兒,盯著對方的步伐。
時間就像是是放慢了速度,兩道身影間的距離,在雨中逐漸拉近,鋒芒交錯,一觸即發。也就在林惡禪將要進入西瓜攻擊範圍的一瞬間,他的步子奇異的變了一變,似乎更慢了一些。那邊,西瓜沉下目光,沉下刀鋒,雙唇間咬緊的牙關,陡然間露出森然的氣息。
就像是弦驚的一刻,空氣中,雨水砰的綻開!下一刻,西瓜拔腿就跑!
「啊……」林惡禪微微張開了嘴唇,隨後,啞然失笑。他為著應對對方的出招,袖子還微微掃了一下,如爆竹般的震開了周圍的雨滴。但少女的身影如離弦的箭,陡然遠離了。
動如脫兔,西瓜的目光中還蘊著那鮮紅的恨意,但此時她的選擇,卻的確是沒有回頭的逃離。從一開始,她與方書常、錢洛寧的風涼話中,就在評估著對方的弱點,林惡禪雖然厲害,但身形龐大,身法不夠靈活,必然也不夠快。考慮到對方說起自己父親的死因,是為了激怒自己,西瓜也就選擇了將憤怒表現出來。待到方書常、錢洛寧離開後,她才轉身逃跑,只因三人之中,她平時修煉那把巨刃,輕功身法,其實是最厲害的。
父親死去的真相,或許不是假的,自己的心中,也確實充滿怒意,很想掉過頭去大打一場,但眼下卻並非戰鬥的時候。
大家都還身處險境的時候,自己也沒辦法因這種自私而冒險了。
以林惡禪那種身形,她不認為對方能夠追上自己,然而,違背常理的破風聲,就在片刻之後到來!
林惡禪的攻擊,形如怒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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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的失笑之後,林惡禪方才發足狂奔,朝著西瓜追了上去。
巨大的身軀在雨中就像是鼓起了風雷之聲,兩道身影一前一後,飛快地穿過那處小小山坡,直衝對面的小樹林。而看起來,兩人之間的距離,竟然是在這高速奔跑中,逐漸縮短!
平日裡依靠著慣性揮舞一把沉重的大刀,表現出來的身手,已經是江湖頂尖的層次,西瓜的輕功,實際上是她的最強項,江湖上恐怕已經罕有敵手。然而這一刻,林惡禪的身體違反了常理,就像是有什麼驚人的東西,正從那巨大的身軀裡爆發出來,轟然追至。就在衝進樹林的那一刻,西瓜已經感受到了腦後的破風聲轟然襲來。
林惡禪追至身後,單手便朝著她抓了過來,輕笑之中,五指間像是兜起了風雷。
這一刻,西瓜已經明白過來,林惡禪沒有說謊。此時能夠支撐起這龐大身軀的,只能是怒潮般驚人的恐怖內力,他的身手已經確確實實的踏足宗師之境。自己沒有見過傳說中天下第一的周侗,但此時的林惡禪,已經足堪比肩當年的父親,甚至猶有過之也說不定。
自己在算計他的同時,他恐怕也在算計自己。若是方書常與錢洛寧還在,三對一的情況下,他可能得不到什麼成果,自己讓兩位兄長先走,以為自己肯定能逃掉,實際上,恐怕也落入到他的算計裡了。
意識到這一點,她陡然間一咬牙,再度加速,身形在前方的樹木上踏、踏、踏,迅速拔升。林惡禪的那一掌砰的揮在了前方的樹幹上,碗口粗的樹幹被直接拍爆了,樹木傾倒,西瓜的身形在空中一折,反手怒斬而下,林惡禪的手掌朝著上方一托,西瓜一拳砸在他的掌上,身形落下時,雙腿猛地踢向對方頭頂的太陽穴。
吱呀呀的聲音中,樹木在倒,兩人交手的聲音迅速響起來。西瓜的小金剛連拳剛猛迅速,配合刀砍足踢,攻擊靈動,連綿不絕。林惡禪的手下功夫卻是剛猛到了極點,深厚的內力推動下,每一擊都有著驚人的巨力,轉眼間,林中又是好幾棵樹木動搖,積累在樹冠上的雨水嘩啦啦的衝下去,有兩棵樹往下方倒去。陡然間,林惡禪抓起一棵碗口粗的林木橫揮起來,西瓜圍繞著那樹木的枝葉躲避出招,然而只聽轟的一聲巨響,那樹木被揮出在天空中!
樹木衝上天空,遮擋著雨水像是撐開了一道水幕,那樹木是從樹幹處被打斷的,飛在空中的樹冠、枝葉像是一把傘,有的已經被斬斷了,也在飛出去,那樹冠之中,就裹挾著西瓜同樣被撞飛的身體。
轟然間,樹木飛出兩三丈外,而後嘩啦啦的往外滾。西瓜的身體也從空中砰然掉落,朝著後方連續滾出了好遠,方才單手撐地,半跪著定住身形。她原本戴著斗笠穿著蓑衣,此時斗笠已經沒了,頭髮與衣物凌亂,沾了泥濘,狼狽不堪。雨水隨即又將泥濘沖刷下去,抬起頭時,西瓜的口中,已經在溢出鮮血來。
轟的一聲,天空中雷又響了,西瓜朝響雷的方向偏了偏頭。
那一邊,林惡禪正從樹林中走出,帶著簡單的殺意,逼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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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在這片雨天的另一側,小小的車隊進入了名為沖平的、髒亂不堪、污水肆流的小縣城,掀開車簾朝外面看時,寧毅放下手中不多的幾份情報,捏了捏額頭。目光之中,有著並不確定的煩惱與惘然。
雷聲,響在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