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一章 餘輝散盡 古舊橋頭

  二月十七,凌晨,大別山附近。

  方七佛的死,對於一部分人來說,其實有過一定的預測。但對於他此時的死亡,大部分人的心中,也都有著意外的情緒,或多或少,還夾雜著憤怒、悲傷、失落、錯愕等等等等的心情。

  於鐵天鷹、宗非曉等人而言,方七佛的死,算是這整個佈局裡最不該被漏算的一環。但最終,方七佛還是在最不可能的情況下被救了出來,一路追殺當中,他死死地咬住一眾逃匪,心中還是有著僥倖的心理,到得此時,一切都再也無法挽回了。那寧立恆在此時的忽然出手,在刑部眾人的心裡,幾乎是一點準備都沒有。

  對他們而言首先是憤怒,對方百花等人來說,憤怒其實倒在其次了,那只是由悲傷驅動的條件反射。而這種情緒,在林惡禪、司空南等人的那邊,則更為複雜,也包括了此時匿藏在遠處靜靜看著事態發展的王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的心中甚至隱隱有著功虧一簣的挫敗感。

  方七佛在被救出來之後,曾對陳凡說過幾句話,其中一句,便是承認他對三名有摩尼教身份的捕快內應並不知情。他不知情,王寅其實也未必能知情,在方臘系統之外,再有摩尼教的內應,也就只剩下司空南了。

  當然,摩尼教的案子牽涉廣泛,因為宗教的觸手也延伸極長。這麼大的一個教派,方七佛等人不能完全掌握其中的細節,最終被心思縝密的王寅尋找出來,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這樣的推測,到許多年後,也沒有得到確認。但方七佛的獲救,對於眾人來說,直接帶來的並非好的影響,這一點或許在方七佛離開牢籠的一瞬間就已經想清楚了。

  他是真正的累贅,他會讓方百花等人失去分散逃離的機會,會讓方百花、陳凡等人豁出最後的力量來拚命,也會讓刑部的力量真正的發揮出來,窮追猛打,再不給其他人一絲僥倖的機會。而在另一邊,能夠讓他真正在乎的人全都死在他的面前,或許才是某些人心中最好的報復吧。

  方七佛的腦袋被忽然斬下。看著上方土坡那書生打扮的年輕人,林惡禪與司空南的腦袋裡,多少也有些空。而在這些人當中,真正有著複雜而錯愕心情的,反到不是那些外人,而是此時正跟在寧毅身邊的祝彪。

  他是真正一點都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一幕。

  自與陳凡交手之後,一路跟著寧毅南下,他是所有跟隨者中唯一知道部分內情的人。寧毅想救下陳凡,想救下那個名為西瓜的女子,甚至想要跟方七佛談談,最後了了陳凡等人的執念,這些事情,他都是大概知道的。

  然而事態嚴重,密偵司的南下,也是太晚,寧毅的身邊又沒有太多可用之人。雖然各種瑣碎資料一直在匯總過來,但兩天的時間,組織不出細緻的輪廓來。祝彪就曾不止一次地看見寧毅坐在房間裡閉目沉思,手指敲打的樣子——上一次他看見寧毅的這副模樣還是在祝家莊,那一次之後,梁山直接或間接死在寧毅手上的人,高達數萬。

  但祝彪並非傻子,他平時雖然大大咧咧,但能夠將武藝練到這個程度,終究還是心思敏捷之人。這樣的時局,牽扯的力量多,資料少,如果是他,是根本想不出任何辦法來的。而即便是寧毅,祝彪也能夠看出隨著時間推移而在他身上堆積的焦躁,與方七佛見面固然不成,而想讓陳凡與劉西瓜逃脫,也只能看運氣。

  然而運氣終究沒有降臨,這兩天多的時間當中,寧毅來往奔走,計算變化,在局勢越來越明朗的狀況下,也曾詳細瞭解詢問過通往大別山一帶的地形,但終究由於時間所限,沒能實地勘察。後來也往四周州縣發過幾個文,當做看似無意的伏筆,但後來也並沒有發揮作用。

  這些事情祝彪看在心裡,能夠知道當這天晚上事情鬧到頂點時,他與寧毅等一群人還在不斷的趕往追殺隊伍的前方。沿途當中寧毅曾經推測過幾個可能採取伏擊的地方,有兩個計算錯誤,是因為憑別人說的地形,總是難以瞭解清晰,有一個則錯過了時間,只有最後的這個山道,讓他們倉促趕到。

  幾發榆木炮的發射,打亂了整個局面,寧毅那片刻間的姿態與氣勢,也確確實實地壓倒了在場的所有人。但祝彪能夠明白,這強撐起來的氣勢當中,寧毅能用的籌碼並不多。八門榆木炮與二十多人決定不了整個局面,甚至於寧毅的這次出手,也已經冒了極大的風險。

  此後的一路追趕,那狂暴的姿態足以震懾周圍的許多人,但極限也就是極限而已。寧毅破梁山,整個佈局算得上精妙,每每回想,令人歎服,但也是因為參與了整個事情,祝彪也明白,所謂奇謀,並非架於妄想之上的空中樓閣,寧毅的每一步,也只是將自己所能動用的力量擴張到最大,最終引起連鎖反應。帶著方七佛的這些人怎麼逃,在眼下,已經成為死局。只有此時寧毅的這個舉動,幾乎是完全出乎了祝彪的意料之外。

  哪怕方七佛今夜必死,在自己的好友與女人面前,他到底是死在敵人手上,還是死在自己手上,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當寧毅衝上去揮下那一刀後,祝彪的心中在錯愕之餘,也閃過了一絲的明悟。

  只是……這傢伙怎麼做得到的……

  山風呼嘯,後方吊橋上,女子如哭如訴的喊聲傳過來。寧毅站在那山頭晃動的些微火光中,一手持刀,一手提了人頭,目光冰冷地掃過了下方的摩尼教與刑部兩撥人,隨後轉身從上來的側面下山:「殺了他們!找機會砍了吊橋!」

  方百花等人猛攻而來,祝彪持槍擋住對方,弩弓從後方射了出去。由於寧毅說的「找機會砍斷吊橋」,方百花一咬牙,在與祝彪交了兩招之後,終於退走,領著身邊幾人圍向吊橋的這端。她情知時間已經不多,再不走吊橋上的人也已經難以僥倖,衝著那邊喊了一聲:「走啊!」吊橋上,羅炳仁等人拉了西瓜的手臂,朝著那頭奔行過去。

  祝彪心中明白寧毅的目的畢竟不是要取方百花性命,眼見對方退守,便叫住旁邊持弩的密偵司成員往寧毅那邊過去。下方的捕快們朝這邊湧了上來,火光搖曳,方百花領著身邊四人擋住前方過來如潮的攻勢,轉眼間,變成三人。有的捕快試圖將火把往吊橋上扔,方百花竭力打落幾支,但橋身這頭終究還是燃起火來。

  那邊,一直被拖著倒退的西瓜目光跟隨著寧毅往下走的身影,過得許久,終於大喊一聲:「心魔!寧毅!你就算再凶再厲害!我會找到你的!你給我等著——」

  這句話充滿威脅的氣息,遠遠的,寧毅在這邊揚起了刀,冷澈的話語在夜色裡傳過去:「我等你!」

  雙方的交流,至此終結了。

  江湖上的威脅撩話,稀鬆平常,沒有人將這兩句話當成一回事。寧毅走向坡下,祝彪等人趕了回來,宗非曉與鐵天鷹、樊重也已經追趕過來。

  「寧毅,你竟敢殺了方七佛……」

  寧毅目光冷漠地抬起頭:「那又如何?」

  「你可知他朝廷指定的欽犯,刑部曾有嚴令,要他活著上京……」

  「你要這人頭?」寧毅將方七佛的人頭抬起來,遞給宗非曉,宗非曉沉聲道:「我要辦你……」旁邊的鐵天鷹卻是伸手來拿,還沒觸到,寧毅又將那人頭扔向了後方,祝彪的手裡。

  「把這人頭用石灰封起來!宗非曉!鐵天鷹!樊重!押解方七佛上京是爾等的任務,你們擅自做主設局最終失敗搞得一塌糊塗!要我來幫你收拾這個爛攤子!宗非曉,你現在敢跟我這樣說話!?」

  「跟你這樣說話,我今天就算打死你——」

  宗非曉本就是一臉怒意,此時手指指過來,後方的捕快們頓時是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這邊,密偵司的成員也都在一瞬間架起弩弓。寧毅目光冰冷地與三人對峙,氣勢上,卻不落任何下風。

  「宗捕頭。如果你確定惹毛我的後果是你受得了的,我奉陪。」

  這句話並不高亢,卻一字一頓,令人心底發寒。往日裡寧毅未必會在口頭上說出這種膚淺的威脅來,但這個時候,也難說得清他的心情到底怎麼樣。如此對峙幾秒,寧毅的目光緩緩掃過三人,手指朝下點了點。

  「好好的回去想清楚!你們是不是驕矜自大,計劃失誤?是不是在你們手上丟了方七佛?這個爛攤子,是不是我幫你們收起來的?方七佛的一句威脅,你們居然還真的猶豫了,朝廷的面子,要被你們丟到哪裡去?想清楚了,人頭我還給你們!還有,方七佛死了,那邊匪首還在,方百花、司空南、林惡禪、王難陀這些摩尼教妖人,你們要等到什麼時候——」

  這話說到後半段,語氣已經越來越高亢,山坡那頭的林惡禪等人估計也能聽到,也不知他們是怎樣的心情。

  但無論林惡禪、司空南是怎樣的心情,又或是宗非曉、鐵天鷹等人會做出怎樣的決定。吊橋一端,方百花身邊的手下,終究是越來越少了。當最後一名同伴倒下,女人的身上,也已經是渾身染血,傷痕處處的狀態,甚至連臉上,都已經被劈出一道可怖的刀痕來,但女子揮舞紅槍,仍舊將攻勢籠罩了前方,試圖逼退衝向吊橋的捕快們。

  終於,一把勾索穿進她的肩胛之中,幾名捕快同時發力,將她拉倒在地,方百花大叫了一聲,長槍揮舞過來,刺向眾人,也纏住那鎖鏈,周圍又有幾名捕快衝上來,雙方再度發力,有一團青色的東西揚起在空中。這一瞬間,她也不知道使出了多大的力,絞斷了那鎖鏈,揮開攻來的眾人,身上也中了好幾下,鮮血飛濺中,滾向後方,站起來時,將一面屬於永樂朝的陳舊青旗套在了長槍上。

  鮮血已經要遮住眼簾,但她最後的往方七佛的無頭屍身看了一眼——靠近的捕快已經將那屍體開始拖走了——隨後轉身衝出!

  這邊的寧毅回過頭,那邊的林惡禪、司空南等人回過頭時,看見那道身影從吊橋一側躍出在了空中,沾血的青旗在空中展開了一瞬,隨著人影墜落下去,空氣中隱隱傳來方百花最後的聲音:

  「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去惡鋤強……為民永樂……」

  那是方臘起義時喊的口號,這聲音與那青旗只在空中停留了一瞬間,屬於江南方臘起義的最後餘暉,在這裡散盡了。

  火焰燒斷了吊橋,將那長長的、老舊的吊橋蕩向山崖的那一邊。倖存的十餘人衝進遠方的山林,林惡禪等人,還在從下方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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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朝末年,由於土地兼併的加劇,朝廷苛捐雜稅的增多,花石綱等暴政的施行,方臘率領的摩尼教起義,震動了半個江南。被鎮壓之後,摩尼教仍在民眾底層生存發展,此後數年,陸續有摩尼教起義爆發,悉數都被鎮壓。

  此時由於武朝的內憂外患,重病用猛藥的思想,處理造反後的善後事宜,大多採取大片大片的殺戮,及至武朝滅亡,先後因摩尼教案死於刀下之人,超過兩百萬之數。

  而由於此時農民起義的局限,固然有極其少數的起義領袖帶著相對良善與美好的思想,但在暴動中獲得權利之後的農民變得比先前的朝廷官府更為殘暴、無人性的案例,比比皆是。

  被壓迫者反抗壓迫者,最終只是為了反過來取得壓迫他人的權力。似乎唯有這一定理,在所有的亂局動盪中從一而終,未曾改變。

  無人倖免。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