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兒忽如其來的一聲叫喊,令得院子裡的眾人悉數被驚動了,雲竹與錦兒從側面的樓裡跑下來,旁邊的房間裡,還在坐月子的小嬋也隨著杏兒走了出來。寧曦啪嗒啪嗒地往這邊跑,在院子裡摔了一跤,而後又爬起來,一臉迷惑。
「怎麼了……」雲竹跑過來抱起寧曦,拍打著他身上的灰塵。
「去戰場……」
「別添亂,回去!小嬋,叫你不要下床……」
寧毅的呼喝聲中,房間裡,新生下的孩子哇哇地哭了起來,而更多的騷動還在外面,蘇文定等人也跑到了院門口,朝這邊看來。檀兒被寧毅按在門上,只是說:「相公要北上,他要去戰場。」聽得雲竹等人臉色上血色頓時褪去,只有錦兒遲疑著說道:「這次……能不去嗎……」她終究知道自己是妾室,檀兒在的時候,卻不好多說,只是直勾勾地望著寧毅。
「我這是去辦事,不是去戰場……」
寧毅的辯解聲中,院門那邊傳來一個聲音:「二姐,我也去的。我們這是為國為民,你不該阻攔姐夫。」說話的卻是蘇文方。他話音未落,蘇檀兒猛地扭頭:「你閉嘴,你家中也要有孩子了,弟妹三個月身孕!」
蘇文方抬著頭:「有大家小家。男兒保家衛國,原就是本分,我隨姐夫北上是好事!」他在往日裡,哪敢這樣跟蘇檀兒說話。
寧毅揮手喝道:「你給我閉嘴。」
蘇文方有些委屈:「姐夫……」而在他的身邊,最近才診斷出有身孕的女子拉著他的衣袖,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她看看寧毅,再看看丈夫蘇文方,一時間目光複雜,沒有出聲,待到院子裡寧毅再辯解了幾句,院門這邊,哭聲才陡然響了起來,然後也有蘇文定的妻子哽咽詢問的聲音:「你、你也去嗎?」
「男兒保家衛國!這些事卻不是你們這些女人可以說話的,給我把這哭哭啼啼的小女兒嘴臉收起來,否則看我不收拾你……」
而後哭聲猶如有感染力一般,更大範圍的響了起來。
寧毅眼角狂跳,陡然衝向那邊院門處:「統統給我閉嘴!現在怎麼了!只是往北走一下而已,哭什麼哭!盼著你們丈夫死啊!」
他在這個家裡,有著絕對的威嚴,這嚴厲的話語一出,周圍的家人都嚇得收斂了一些,文定文方得意地仰頭:「沒錯,誰說會死了,你們這些娘們……」
「文定文方你們也給我閉嘴!」寧毅指了指他們,「讓她們哭!怎麼能不讓人哭!替你們哭是擔心你們,是心裡有你!能看到這一點就給我記在心裡面……什麼收拾她,看你二姐不收拾你們!」
寧毅這番不分青紅皂白的訓斥,絕對是前後矛盾且兩面三刀的行徑,只是眾人又都不好說什麼。他罵完一通,才吸了一口,環顧四周,語氣才真的嚴肅下來。
「家裡人要出去做事,擔心是應有之義,但是你們二姐想多了,沒那麼危險!往日裡我幾十個人不也一樣幹掉了梁山?我們只是在戰場外圍做後勤,不會真的去戰場上。這是為了讓你們寬心才告訴你們實情,女真人是厲害,我又不跟他們面對面,你們怕什麼!」
他說完這段,略停了停:「但不管我們是去幹什麼!女真人打過來了,我們都是要去迎敵的!你們的丈夫、兄弟,以前在江寧城,是一幫只知道吃喝玩樂的紈褲公子哥!文方那傢伙現在還有點娘娘腔……但他們現在是男人了!頂天立地堂堂正正!你們有孩子,以後就可以跟孩子說,他們的爹爹是什麼人,經過了什麼事情!你們可以負責自豪,我會負責把他們安全帶回來!到時候他們隨便一個分家出去,都可以當一根頂樑柱,撐起一個大家子!」
「好了!」寧毅抬了抬手,「時間不多,這兩天就得走,要在一起就好好在一起,有什麼話好好說,想要哭給他們看的,也回去好好哭吧。不要在這裡一堆人鬧來鬧去,跟以前一樣的,哪有那麼誇張!都回去!我這邊還有自己的人要哄呢……」
他歎了口氣,回過頭來,望著院子裡的幾個人:「好了,你們要哭給我看的話,我們自己到屋裡去哭好不好?」
錦兒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你又不會有事,我才不會哭呢。」她臉上露出笑容來,只是眼淚還在不停掉,寧毅無奈地走過去,攬住她的身子,然後將幾個人全都拉回房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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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縣北門街道。城市中戰鬥喧鬧的聲音四面八方的傳來。完顏希尹騎著戰馬,手臂按在劍柄上。
刺殺忽如其來。
陡然凝聚的殺氣彷彿稀薄了天光,阻隔了聲響,無聲的鋒芒夾著淒厲的殺意從路邊一座坍塌大半的小樓裡陡然射出,當眾人反應過來的瞬間,已經暴射直完顏希尹的戰馬前方,鋒芒當空斬下。
完顏希尹的親衛之中,已經有一人從側後方陡然射出箭矢,另一人刷的擲出長槍,然而那一瞬間,眾人的反應似乎並不能趕上刺殺到來的速度,空中那人隨著鋒芒的劈下,尖銳的叫喊出聲:「哇呀——」淒厲而詭異的聲音竟猶如夜鴉啼鳴。
完顏希尹身上的大氅呼嘯著展開在空中,下午的街道上,戰馬人立而起,半空中猶如爆起了一團日光。完顏希尹「哈」的一聲,拔劍揮斬,轅王金劍帶起金色光芒,與那淒厲喪死的氣息碰撞在空中。
來襲的那名刺客被揮斬得飛退出去,卻是一名身材矮小的醜陋侏儒,手中一把兵器似刀似鐮,鋒銳無比。他在地上滾了幾圈,才剛剛站起來,槍林已至。
「啊——」
他開口大叫,身形飛退,箭矢射穿他的肩膀,長槍跟隨而來,他揮刀猛砍,只在片刻之後,便被逼入路邊廢墟的死角中,幾柄長槍刺穿他的身體,幾乎將他整個挑了起來,他握著手中的鐮刀,目光望著完顏希尹,口中鮮血出來,猶在「啊——」的大叫,但隨後,那詭異的叫聲也消失了。
這侏儒的身形矮小,力量也不夠,然而他一直練武,將刺殺之道練到巔峰,只希望能以一擊之力斬殺大將。只是一擊不中,也就死了。
完顏希尹騎在馬上,望著這具屍體:「是武朝的綠林人,身手不錯,破城之後,將他掛在城門上。」
他收起手中重劍,便有衛士領命而去。
八月初三,無論如何,在這個下午,武朝綠林人刺殺的刀鋒,第一次遞至金國高層將領的身前。只是這名刺殺者的身份,一時間並沒有多少人知曉。
不久之後,代縣南門,也就完全被女真人攻下,滿城不封刀的屠殺開始了。而在北面發生的這一切,也還只是金人南侵的,小小序曲而已。不久之後,他們便席捲而下,進逼古城忻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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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對寧毅的北上下意識地表現出了抗拒,但真的事到臨頭,女人能夠做的,除了哭泣與擔憂,並沒有更多的選擇。
而對寧毅來說,雖然也曾經有過哪怕國破家亡,只要偏安一隅就好的想法,此時卻已經被推翻了,當事情真的壓過來,他也沒有更多的選擇可以去挑。到得最後,也只能以最大的耐心安撫身邊最重要的幾個家人。
無論如何,過去一年以來的輕鬆與太平,從檀兒哭出來的那一刻起,確確實實的被某種東西所割裂了。此時回頭看,才頓時能夠感受到那種輕鬆悠閒中伴隨的珍貴與幸福。
他甚至還沒來的及給自己與小嬋的孩子選好名字……
夕陽西下,府中還沒有開飯,寧毅與檀兒到附近的街上走了走。院子附近有穿過城市的小河,小河上有石橋,周圍的行人不多,秋天的陽光照著葉子落在河裡,看著烏篷的小船從石橋下過去,檀兒便牽著他的手。周圍不遠處,則多有跟隨的護衛與家丁。
「我原本……是想要更簡單一點的日子的。」檀兒笑了笑,「像江寧那樣就好,不用出門總是帶上很多人,怕別人打過來。可以悠閒地走,悠閒地看風景,相公你還記得吧,江寧那邊,家的附近也有這樣的橋,有時候你回來,我會在那兒遇上你……我第一次搬進這邊的時候就看到了,在心裡想,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到橋這裡散步,然後看到你從橋的那頭走過來……」
竹記的事情、寧毅身上的事情越背越大之後,家裡人出門也得帶上護衛保鏢,回家則大都坐著馬車,會在外面散步的機會,已經幾近於無。寧毅低了低頭,檀兒則搖了搖頭。
「我也知道相公你要做的事情,我什麼都支持你。可只有一點,我心裡不明白,天下事,是天下人做的,為何……相公你的心裡就有那麼多的緊迫感,就像這次,你呆在京城,明明也是可以做的,效率肯定會差,但差一點就差一點啊。在家裡的時候,雲竹她們的面前,我不敢這樣問你,可我不明白啊……」
寧毅握住她的手緊了緊,沉默片刻之後,歎了口氣,低喃道:「我想去看看戰場……」
「嗯?」檀兒扭頭望著他。
寧毅笑著會望,目光清澈:「你知道燕京城破之前,郭藥師抵擋了多久嗎?」
檀兒顯然不明白他為什麼說這個。
「他抵擋了五個時辰,與完顏宗望勢均力敵地打了五個時辰,如果沒有變化,沒有人背後捅刀子,他甚至有可能打敗完顏宗望。」寧毅說了下去,「我們在郭藥師的身邊安排有人,沒有到可以左右他或者殺了他的程度,但可以知道整個事情的原貌。張令徽、劉舜仁在戰場上抽身,想要投降,但郭藥師是真的想打勝的,這一敗之後,他回到燕京,如果據城以守,也是可以守上一段時間的,但他立刻就投降了,你知道這代表什麼?」
「什麼?」檀兒問了一句,不過她心裡可能根本不在乎。
「從張覺死後,投降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已經無所謂了。如果沒有進一步的糟心事發生,他可以打,但因為兩個兄弟決定降,無法改變,他立刻就知道,打下去沒有意義。從……可能是張覺死後,他心裡就明明白白的,不看好武朝。」
寧毅笑了笑:「另外,戰事一開始,宮裡的那位,就準備封郭藥師為燕王,你能想到這又是什麼意思?」
檀兒目光疑惑,寧毅頓了頓,接著說下去:「朝堂中所有人都大概看出來了,宮裡的那位……害怕了,被嚇破膽了。當然他自己可能發現不了,但病急亂投醫,郭藥師還沒打勝,就直接封燕王,他說是千金買骨,但其他人怎麼辦?沒有這個先例,世鎮西夏的西軍又怎麼辦,跟種師道他們怎麼交代。他害怕了,手上的籌碼,一股腦就要放上去……而在宮裡那位之後,童貫直接扔掉太原回京,他準備回來的時候,估計雁門關、燕京城都還沒破呢……」
檀兒沉默片刻:「他們……」
「宮裡的皇上、掌軍隊的大臣、邊關第一線的將領……」寧毅笑了笑,「他們全都不相信武朝能贏。呵,至少這個時候,他們都變成最稱職的預言家了。好嘛,嘴巴裡可以說歌舞昇平,各種混賬事情,大家心裡,多少還是有數的……」
察覺到寧毅口中透露出來的意思,檀兒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寧毅握著她的手。
「當然,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糟糕,一個國家,再怎麼垮,也有一段時間可以拖延,但在最小的概率裡,他們確實有可能一路殺過來,打破京城,甚至幾年十幾年的時間,滅掉整個武朝。到時候,所有人可能都逃不過去了。」他頓了頓,「這個可能性,畢竟是有的。」
「我在乎的只有你們,說到底,就是家裡的這些人。」寧毅牽著她的手,望著她的眼睛笑了笑,「這世上的人幾千萬上億,我希望他們能過好。但說句實在的,如果事情無法挽回,就算幾千萬人全死在我的面前,我也可以回來好好的過日子。可如果金兵真的破了汴梁,或者破了江寧,追得我們無處可逃的時候,真落到你們頭上的時候,我怎麼辦?」
「做不到什麼事情也就罷了,但我現在是能做到的,我怎麼能把你們的安危,完全寄托在這麼一群不靠譜的人身上?」他將檀兒的手指一根根地彎曲起來,握起拳頭,然後包裹在自己的手掌裡,女子的手不大,這個時候,眼前妻子的身形,似乎也顯得小小的,他笑起來,「所以我要去戰場看看……」
從頭到尾,寧毅是堅信人的努力與能力的人,人有擅長之事,也有不擅長之事,但如果肯付出艱苦卓絕的努力,擅長之事就能將不擅長之事容納下去,因此他也要去到戰場的第一線,去看去聽去感受。只因不想將珍視之物寄托於他人之手,人總得付出自己的努力。
女子摟住男子的身體,夕陽照射過秋葉的剪影,將兩道身形融為一體。夏日的雷聲已經過去了,這是初秋之中的,最後的溫暖。接下來,便是冰冷的殺戮,與沸騰的血河。
他在八月初四對家中的事物做了一整天的安排,同時已經對北面的竹記發出命令。下午,他也見了師師一面,當天的傍晚,寧毅辭別相府與家中眾人,離開仍舊安詳的、閃耀萬家燈火的汴梁城,偕同聞人不二。啟程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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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面,史進等人越過忻州城,屬於戰爭那混亂、殘酷、血腥而又荒蕪的景象,在他們的眼前呈現開來,而後,便是無數的、敵人的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