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九四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輪(三)

  雪花飄落,覆蓋了原本泥濘的地面。寧毅回到房間,搓了搓手,娟兒將藥碗端了過來。

  藥一如既往的苦,寧毅喝得眉頭大皺,呲牙咧齒的,娟兒便從懷裡拿出小布包來。

  「姑爺,我有桂花糖。」

  「不用。」寧毅擺了擺手,「哪來的?」

  「出去的掌櫃給帶回來的,姑爺你覺得藥苦,我想姑爺你可能要吃。」

  「喔哦。」寧毅挑了挑眉毛,「哪一個掌櫃啊?」

  「原本七分店的康掌櫃,現在在第五小隊裡。」娟兒一本正經,「姑爺你真不吃嗎?」

  「局勢艱難,藥苦點也正常。康竹銘,他不錯啊,對你有意思?」

  「姑爺。」娟兒微微瞇了瞇眼睛,像只生悶氣的貓,「您這樣說我就去還給他了。」

  「不用不用,給我吧。」寧毅笑起來,從娟兒手上接過小布包,「藥太苦,我去拿給那些受傷的兄弟吃。他們平時也不容易吃到糖。」

  寧毅過來也有五六年了,娟兒在蘇家,也從小少女長成了大姑娘。二十出頭的她還未成親,在別人眼裡,已經老了,但在寧毅看來,無疑還是青春靚麗的年紀,類似她這種通房丫頭,一直跟在小姐身邊,變成老姑娘的也有不少,成親則大多得主家操持點頭。

  早兩年的時候,檀兒表現著自己的豁達,連娟兒也想配給寧毅,寧毅卻終究沒有碰她,這兩年也就不再多提,只偶爾想給她撮合親事,但或許是手上負責的事情太多,又或許在寧毅的熏陶下,眼界高了,也成了更加獨立的女子,能被她看上眼的並不多。

  嬋兒的兩個姐妹中,性格外向爽朗的杏兒說要做老姑娘,娟兒的性格則是相對沉靜自主的,她長得也是秀麗清冷型的漂亮。寧毅在工作中自然善於推斷人心所想,但對這類的朋友、家人,卻不好亂猜,也知道是沒法多說什麼。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果對娟兒、杏兒做個包辦型的指婚,當然對方也只能接受,但婚姻這種事情,靠指的,難免有不靠譜的地方,一個不好,往後做不了事情,還一輩子不幸福。對於蘇檀兒來說,固然也希望她們能找個好人家,但如果不成,跟在自己身邊變成老姑娘——那其實也沒什麼。

  能夠在蘇檀兒手下那麼些年,嬋兒、娟兒、杏兒三個人對於許多事情的處理,其實都是不含糊的。已經成了寧毅妾室的嬋兒在各種生活安排、細賬管理上很有一套,杏兒性格大氣,在外則往往能成為檀兒的代言人,娟兒則是心思縝密,喜怒不形於色,很多務實項目的操作、安排都幹得很不錯。

  這一次娟兒找過來,寧毅身邊無人,放在後世,她已經是當了好幾年管理人員的高層白領了,此時又擔起照顧病人、漿洗衣物、打掃做飯等丫鬟的工作來,一個棚屋隔成兩半,寧毅住大的裡間,娟兒住小的外間,一旦有事便隨叫隨到。更多的時候,她還在幫寧毅處理營地內外的各種事物,以至於有時候寧毅真覺得自己是在大材小用,糟蹋人才,把個這麼稱職的秘書當成丫鬟用了。

  即便在後世最巔峰的時期,寧毅對於公私生活,都分得很清楚,身邊可用的人才,他是絕對不會亂碰,不會讓自己的私事干擾對方的工作的。有事秘書干,沒事幹秘書說來好聽,實際上是極其愚蠢的事情。有慾望花錢就行了,對方幫忙處理的是你的核心事物,動輒幾千萬上億,蠢貨才會弄到公私混淆。

  不過,在這個年月,對於娟兒來說,丫鬟的事情,倒才像是她工作的重心,其餘的事情則都是附帶。對此,寧毅也有些無奈。

  從娟兒手中充公了桂花糖,這天下午便拿到傷兵營去發了發,此時武朝雖然富庶,但是對於許多人來說,吃糖自然是一種奢侈。但寧毅自然也不期待幾顆糖能收攏什麼人心。此時在這營地中的傷者,一部分已經失去戰鬥力,正在聯繫往數百里外轉移,但若是受了傷,痊癒後還能戰的,則往往有可能成為中堅力量。

  例如九月二十五隨他一道燒糧的那批人,當初重傷的陳駝子僥倖未死,痊癒之後武藝據說還有精進,大有超級賽亞人不死就升級的感覺。而實際上,大夥兒隱約也能猜到原因,這陳駝子原是邪道人物,壞事做得也多,後來加入竹記,真正做了些好事,心中便覺昨日之非。二十五那天凌晨他說出那番話來,後來殺得重傷,險死還生,等於已經與過去完全道別、割裂,通俗點說這是念頭通達,進入了新的境界,在這個輪迴之中,也能夠再次窺見往上走的路了。

  至於齊家三兄弟中的齊新義,則沒有這麼幸運,他的左臂齊肘而斷,傷勢到此刻尚未全好。寧毅去看過他許多次,還以霸刀杜殺的事情鼓勵他——在營救方七佛的那次事情中,杜殺同樣被斷去一臂,然而這男人性格勇烈決絕,此後未有絲毫迷惘,以獨臂練刀,最近從南疆傳來的消息中,據說杜殺獨臂刀造詣甚至已經超越以前,與「瘋虎」王難陀一戰,雖稍處下風,但仍然全身而退。

  齊家與霸刀是有仇的,然而寧毅雖然說起這事,也未能真正讓齊新義振作起來,刀法可以單手,但槍法必須雙手,齊家「索魂槍」雖然有投擲之法,但斷去一隻手後,等若槍法丟失大半,從頭而來,棄槍去使其它武器,談何容易。倒是年紀最小的齊新翰,這些天來苦練不綴,隱隱有更上一層樓的痕跡。

  竹記眾人當中,往日裡最受歡迎的弟子宇文飛渡在那一戰裡重傷,大腿被戰馬踢了一下,幾近骨骼碎裂,傷癒之後,一條腿也有些瘸了。以往這少年性情開朗張揚,長得英俊天賦又好,教他武藝的師父們都擔心他從此一蹶不振,然而只是最初的幾天沮喪過後,傷勢還未痊癒,他便開始鍛煉手上的功夫,暗器、箭術等等等等。旁人去問他時,他道:「那天夜裡跟金狗打仗,誰沒受傷,我五師父、七師父都死了,他們都沒抱怨,我只是瘸了點,有什麼好怨的。」

  他往日裡拜師眾多,所學駁雜,弓箭暗器上也有基礎,這些天來專心射箭,百步以外也能精確射中箭靶,雖然還沒到「穿楊」的效果,但他已經很得意了,決定以後在戰場上搶一把好弓,從此叫做「弓神」宇文飛渡——他原本想叫「箭神」宇文飛渡,後來覺得不太好聽,便改掉了,最近偶爾跟人聊天,便強調一下,自己往後叫「弓神」,而非「箭神」,不要叫錯了,叫錯了要翻臉,勿以為言之不預也。

  雪花落下時,萬餘人聚集的這片山谷已經顯得有些擁擠。此時在這裡的,大都是參與過那場慘烈的戰鬥的,他們有的逃跑了,有的參與過奮戰,最終還是見證了同伴兄弟的死亡,與敗後的慘烈、憋屈。但在小範圍裡,許多人的英勇仍然值得誇耀。

  寧毅等人在那樣重傷的情況下仍然趕去杞縣燒糧,參與見證過那晚事情的人,說起來都覺得自豪,不少人在那天晚上也曾奮起而戰,例如秦紹謙,率領將兵一路廝殺抵抗,在慘重的傷亡後最終將一部分人帶出戰場,而他本人,現在還帶著傷勢未有痊癒。大戰之後,這支隊伍又開始組織起堅壁清野,樁樁件件的事情,咬緊了牙關的去做,甚至在那之後,也有竹記眾人遇上了女真的斥候,為保護轉移群眾而死的事情出現。往日裡軍隊裡或許並不重視的宣傳,在這個群體裡,卻傳得相當快。

  而在這一戰後,關於戰事的檢討,也在底層的輿論裡進行著,例如,大家並非不願意拚命,實在是決策層的失誤,西軍姚平仲奸佞小人,好大喜功魯莽出擊,上層將領不夠堅定,貪生怕死彼此不信任,以至於底層士兵也無法抵抗,假如大夥兒都一樣的堅定,這仗就是可以打的——實際上這當然也是句廢話,寧毅不過是在引導暗示,我們這邊,秦將軍與其他人是不同的。

  而這言論將責任扔到姚平仲這些人身上,也就夠了,再引導一下,可能就要抨擊到武朝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根本,除非寧毅要搖旗造反,否則針對制度的壞話是不能說透的。

  在一方面,則是在士兵中宣傳五胡亂華時漢人的慘狀,「易子而食」「兩腳羊」的來歷。此時在普通民眾甚至是普通軍漢的心裡,國家的概念,乃至「亡國」的概念,其實並不強烈,哪怕汴梁城下已經有數十萬人被打敗,大夥兒想起來,除了心中的無力,頂多是敗給女真以後另外找個地方生活,移居、南遷等等選擇。個人能幹什麼,會遭遇到什麼,大夥兒想不到,也不願意去想。

  但寧毅便是要煽動他們去想的。

  在漢朝之後的五胡亂華,那幾乎是漢人史上最黑暗的時期,連年的戰亂、饑荒使得中原土地上幾乎找不到吃的,吃人成為人們活下來的方法。漢人是所有人種中最卑賤的種族,其中的女人、孩子被胡人烹而食之,稱為「兩腳羊」。此時武朝富庶,或許還看不出這個端倪,然而汴梁若真被攻破,女真人再一路南下,無人可敵,數年之後,大夥兒的妻子、孩子被人侮辱、殺死甚至吃掉,可能就不是什麼難以想像的事了……

  此時的軍人,多半也沒有接受過太多的教育,但基本的事情,自然能想,更何況又剛剛經歷了戰場的殺戮。在這樣的一個群體裡,聽這些簡單的故事、述說,又有一部分人以行動做表率,短時間內,形成一種群體的狂熱並不難,以至於這段時間內,在這擁擠的山谷中,軍隊的訓練異常順利。

  當然,洗腦和煽動並非是什麼萬能良藥,就算是以作傳銷的方式來運作,真正的考驗,還是要到上戰場的那一刻。好在最近這段時間,在敲打過幾名高層將領後,秦紹謙對於這支軍隊基層的控制力已經大大加強,軍法隊也已經可以真正的運作起來,到時候,將兵退殺兵將退殺將的冷血拿出來,應該還能激發出幾成戰力。而在以往,武瑞營中也是有各種山頭的,他想要執行軍法殺人,根本就不可能。

  因為這些事情的做下來,走出傷兵營,便能看見大量在山谷裡練習單調出刀、出槍的士兵,整齊的吼叫震動整片山谷,巡邏的隊伍、竹記中做事來去的馬隊、去山上收集木柴的隊伍、在附近搭建房舍、工事的隊伍,漫山遍野的都在勞動,宇文飛渡便在不遠的地方射箭,雪花之中,箭矢嗖的劃過天空。

  軍隊中一名軍需官過來報告了取暖物資可能不夠的事情後,娟兒也從不遠處小跑過來了,手上拿著一封信:「我們的人,遇上了呂梁山來的馬隊。」

  「馬隊?」寧毅微微愣了愣,拿過那封信,取出來看了幾眼,片刻後笑了起來,「立刻派人,領他們過來。」

  「嗯。」娟兒點了點頭,便跑去辦了。

  這傳來的消息令得寧毅的情緒頗為高漲,傍晚時分吃飯都有點坐不住的感覺,有時候想到信上的內容,嘴上都帶著笑。娟兒素來知道這位姑爺的性格穩重,每逢大事有靜氣,平日裡哪有這樣的表現,一面吃飯,一面還有些小心地問了:「姑爺,呂梁山來的,是那位陸姑娘嗎?」

  「嗯。」寧毅倒不隱瞞,笑著點點頭,「還帶來不少好東西。」

  夜幕降臨之後,雪越來越大了,山谷之中,風吹著紛揚的雪花,滿山的營火。寧毅與秦紹謙、以及此時營地裡負責管理的幾名重要人物去到門口等待著,秦紹謙是聽過陸紅提的名字的,笑著偷偷問寧毅:「那位呂梁陸姑娘,是你的相好吧。」

  寧毅點頭:「嗯,是我的女人。」

  「你,很有我的風範。」秦紹謙也是風流人物,身邊的女人也多,不過他信奉的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君子之道,此時對寧毅便頗為讚賞。過得不久,前行的馬隊輪廓出現在黑暗之中,逐漸清晰。

  秦紹謙身上本還有傷,站在這裡等人,也是倚靠在旁邊的柱子上,待到看清楚了這支馬隊,他才肅容起來,穩穩地站直了身軀。而在馬隊前方,那道披著黑色斗篷的身影,也的的確確的有著一種鐵與血的氣息,他——實際上自然是她——在馬上穩穩地坐著,後方的士兵便幾乎是被這股氣勢帶著,呈現出一股堅定的氣場來。

  寧毅笑著迎了上去,走到紅提的戰馬前,伸出了手,紅提在馬上看著他,伸手按在寧毅的手掌上,翻身下馬,在她的後方,便有延綿開去的兩千人一齊翻身下馬。

  此時武朝的軍隊訓練,對於隊形、整齊自然也有要求,但是恐怕沒有一支軍隊,是像寧毅那樣要求到病態的。呂梁山的軍隊受寧毅的影響,要求做到的卻是後世解放軍的那種整齊劃一,此時在夜色中,隨著兩千人的一齊下來,山谷前方便是轟的一聲。

  漫天風雪。

  秦紹謙微微張開了嘴,驚奇地眨眨眼睛,迎了上去……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