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二一章 驚蟄(四)

  「……對於城外談判,再撐下去,也不過是數日時間。女真人要求割讓黃河以北,不過是獅子大開口,但實質上的利益,他們肯定是要的。我們認為,賠償與歲幣都無妨,若能持續通常,錢總能回來。為保證太原無事,有幾個條件可以談,首先,賠償錢物,由我方派兵押運,最好是以二少、立恆統領武瑞營,過雁門關,或是過太原,方才交付,但眼下,亦有問題……」

  風雪未息,右相府的書房之中,說話聲還在持續,此時開口的,乃是新進核心的佟致遠。

  「為保女真人退出汴梁,談判桌上的細節是,我方賠償貨物、錢幣以及回程糧草。而女真人交出營地中所有攻城器械。女真人退去之日,一手換一手。如今朝堂諸公只管敲定女真人撤兵之事實,李大人那邊每日與宗望談判,閉門謝客。昨日回報說,已打消女真人要求黃河以北之企圖,但宗望仍舊咬定太原至雁門關一線,因此距離女真人全部撤退,我軍護送出雁門關的條件,仍有距離……」

  佟致遠說的是細節,話說完,覺明在一旁開了口。

  「女真人攻城已近一月,攻城器械,早就磨損嚴重,不怎麼能用了,他們拿這個當籌碼,只是給李梲一個台階下。所謂漫天要價,就要落地還錢,但李梲沒有這個氣魄,不管黃河以北,還是太原以北,實質上都已不在女真人的預期之中!他們隨身經百戰,打到這個時候,也已經累了,巴不得回去修整,說句不好聽的,不管什麼東西,下次來拿豈不更好!但李梲咬不死,他們就不會忌諱叼塊肉走。」

  秦嗣源歎了口氣:「有關太原之事,我本欲自己去遊說李梲,後來請欽叟出面,然而李梲仍舊不肯見面,私下裡,也不曾鬆口。此次事情太重,他要交差,我等也沒有太多辦法……」

  「李梲這人,把柄是有的,但此時拿出來,也沒有意義。這邊私下裡已經將消息放出去,李梲當能與秦相一晤,只希望他能在談妥的基礎上,盡量強硬一些。贈人玫瑰,手有餘香。」堯祖年睜開眼睛說了一句,「倒是立恆這邊,具體預備怎麼辦?」

  「夏村軍隊,跟其它幾支軍隊的矛盾,竹記要做的事情已經準備好。」寧毅回答道,「城內城外,已經開始整理和宣傳這次大戰裡的各種故事,我們不打算只讓夏村的人佔了這個便宜,所有事情的搜羅和編織,會在各個軍隊裡同時展開,包括城外的十幾萬人,城內的禁軍,但凡有浴血奮戰的故事,都會幫他們宣傳。」

  寧毅平靜地說著,堯祖年等人點了點頭。

  「這幾天,他們過來招攬軍人的同時,我們也把人放出去了。十多萬人,總有可以說的事情,我們反過去記錄他們中間那些臨敵時奮勇的事跡,以軍官為首。重點在於,以夏村、武瑞營的事跡為核心,形成所有的人都願意與夏村軍隊相提並論的輿論氛圍。一旦他們的名氣增加,就能化解這些中層軍官對武瑞營的敵視,接下來,我們吸收他們到武瑞營裡去。畢竟是打勝了的部隊。趁著現在編製還有些混亂,擴大精銳的數量。」

  「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秦嗣源點頭道。

  「武瑞營能不能保住,暫時還不好說。但這些是上層博弈的結果了,該做的事情終究是要做的,現在主動進取,總比被動挨打好。」

  夜裡的燈火亮著,房間裡,眾人將手頭上的事情,大都交代了一遍。風雪嗚咽,待到書房房門打開,眾人先後出來時,已不知是凌晨幾時了,到這個時候,眾人都是在相府住下的,佟致遠、侯文境兩人先行離去,其他人也與秦嗣源說過幾句話,回房休息,待到寧毅打招呼時,秦嗣源則說了一句:「立恆稍待,尚有幾句閒話,與你聊聊。」

  堯祖年離開時,與秦嗣源交換了複雜的眼神,紀坤是最後離開的,隨後,秦嗣源披上一件大衣,又叫下人給寧毅拿來一件,老人攜起他的手道:「坐了一晚上,腦子也悶了,出去走走。」寧毅對他稍加攙扶,拿起一盞燈籠,兩人往外面走去。

  回想兩人在江寧相識時,老人精神矍鑠,身體也是康健,不遜年輕人,後來到了京城,縱然有大量的工作,精神也是極佳。但在這次守城大戰之後,他也終於需要些攙扶了。

  兩人沿著廊道前行,雪花在旁邊的黑暗中落下來。雪不大,風其實也不大,但仍舊寒冷,緩緩走了片刻,到得相府的一個小花園邊的無風處,老人歎了口氣:「紹謙傷了眼睛之後,身體尚好吧?」

  「無礙了,應該也不會留下什麼大的後遺症。」

  「秦家歷代從文,他從小卻好武,能指揮這樣一場大戰,打得酣暢淋漓,還勝了。心裡必定舒暢,這個,老夫倒是可以想到的。」秦嗣源笑了笑,隨後又搖搖頭,看著前方的一大塊假山,「紹謙從軍之後,每每回家省親,與我說起軍中束縛,義憤填膺。但眾多事情,都有其因由,要改要變,皆非易事……立恆是清楚的,是吧?」

  寧毅沉默了片刻,沒有說話。

  「此次之事,我與年公聊得頗多,與欽叟、與覺明也曾有過議論,只是有些事情,不好入之六耳,否則,難免尷尬了。」秦嗣源低聲說著,「此前數年,掌兵事,以楚國公為首,後來王黼居上,女真人一來,他們不敢上前,算是被抹了面子。太原在宗翰的兵逼下已撐了數月,夏村,打敗了郭藥師,兩處都是我的兒子,而我偏巧是文臣。因此,楚國公不說話了,王黼他們,都往後退了,蔡京……他也怕我這老東西上來,這文武二人都往後退時,到頭來,太原之事,我也公私難辨,不好說話……」

  「太原不能丟啊……」風雪中,老人望著那假山的黑影,喃喃低語道。

  兩人之間,又是片刻的沉默。

  「陛下年富力強,經此一役,要開始重視武備。」寧毅在側後方開口,他說道,「夏村的武瑞營想要不被打散,關鍵也在陛下身上。和談之後,請陛下檢閱夏村軍隊。外界輿論上,渲染這場大戰是因陛下的英明指揮、運籌帷幄取得的轉機,陛下乃中興之主,重視革新、進取。」

  風雪裡,他的話語並不高,簡單而平靜:「人可以操控輿論,輿論也可以左右人,以陛下的性格來說,他很可能會被這樣的輿論打動,而他的行事作風,又有務實的一面。縱然心中有猜忌,也會想著利用秦相您的本事。當年陛下登基,您實為陛下的老師,若能如當年一般說動陛下熱血進取,眼下或許還有機會……因為自信務實之人,不怕權臣。」

  秦嗣源皺起眉頭,隨即又搖了搖頭:「此事我何嘗不曾想過,只是陛下如今喜怒難測,他……唉……」

  老人歎了口氣,其中的意味複雜,針對的或許也不是周喆一人。這件事情無關辯論,他與寧毅聊的,寧毅與他聊的,堯祖年等人未必就想不到。

  過得片刻,寧毅道:「我未曾與上面打過交道,也不知道有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是怎麼下來的,對於這些事情,我的把握不大。但在城外與二少、聞人他們商議,唯一的破局之機,或許就在這裡。以文治武,武人的位置上來了,就要受到打壓,但或許也能乘風而起。要麼與蔡太師一般,當五年十年的權臣,以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要麼,收起擔子回家,我去南面,找個好地方呆著。」

  他頓了頓:「不過,蔡京這幾十年的權臣,沒有動過別人權力的根本。要把武人的位置推上去,這就是要動根本了。就算前面能有一個陛下頂著……不得善終啊,老人家。您多想想,我多看看,這把跟不跟,我還難說呢……」

  良久,秦嗣源抬起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不久之後,各自去休憩了,但這樣的夜晚,也注定是讓人難眠的。

  來到汴梁這麼長的時間,寧毅還未曾真正的與高層的權臣們交手,也未曾真正接觸過最上方的那一位真龍天子。上層的博弈,做出的每一個愚蠢的決定,推動一個國家前行的如同泥濘般的艱難,他並非無法理解這其中的運作,只是每一次,都會讓他感到憤怒和艱難,相對而言,他更願意呆在下方,看著那些可以被操縱和推動的人。再往前走,他總會覺得,自己又走回了老路上。

  當年他所渴望和期盼的到底是什麼,後來的一路迷茫,是否又真的值得。如今呢?他的心中還沒有確定自己真想要做接下來的這些事情,只是通過邏輯和常理,找一個解決的方案而已。事到如今,也只能討好這個皇帝,打敗其他人,最後讓秦嗣源走到權臣的道路上。當外敵接踵而來,這個國家需要一個推動武備的權臣時,也許會因為戰時的特殊狀況,給大家留下一絲夾縫中生存的機會。

  只要上方還有一絲理智,總不會是必死之局。

  來到武朝數年時間,他第一次的在這種不安定的心情裡,悄然睡去了。事情太大,縱然是他,也有一種見步行步,等到事情更明顯時,再想想、看看的心理。

  漫漫的風雪,偌大的城池,許多人家的燈火悄然熄滅了,馬車在這樣的雪中孤寂的來去,偶有更聲響起,到得清晨,便有人開開門,在剷去門前、道路上的積雪了。城市依舊灰白而沉悶,人們在緊張和忐忑裡,等待著城外和談的消息。金鑾殿上,朝臣們已經站好了位置,開始新一天的對峙。

  寧毅去往礬樓,準備遊說李蘊,參與到為竹記搜集其它軍隊英勇事跡的活動裡來,這是早已預定好要做的事。

  城北十餘里外的雪原上,大軍依然在肅殺對峙,李梲再度走入金軍帳中,面對著那些可怕的女真人,開始新一天的談判和煎熬。

  談判裡,賽剌轟的掀翻了談判的桌子,在李梲面前拔劍斬成了兩截,李梲兩股戰戰,表面鎮定,但還是失去了血色。

  右相府在這一天,開始了更多的活動和運作,隨後,竹記的宣傳攻勢,也在城內城外展開了。

  寧毅還沒能在心中完全確定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不久之後,一切都僵死在一片詭異而難堪的泥濘裡……

《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