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上旬剛剛過去,汴梁城外,剛剛經歷了兵禍的原野自沉睡裡甦醒,草芽競長,萬木爭春。
遠處的小河邊,一群城內出來的年輕人正在草地上聚會野營,周圍還有護衛四處守著,遠遠的,似乎也能聽到其中的詩文氣息。
寧毅與紅提走上樹林邊的草坡。
「……太原被圍近十日了,然而上午見到那位陛下,他未曾提起出兵之事。韓敬開了口,他只說稍安勿躁……我聽人說起,你們在城裡有事,我有些擔心。」
「那位陛下,要動老秦。」
「嗯?」
「秦紹謙掌武瑞營,秦紹和掌太原,秦嗣源乃實權右相……這幾天仔細打聽了,宮裡已經傳出消息,皇帝要削權。但眼下的情況很尷尬,大戰剛停,老秦是功臣,他想要退,皇帝不讓。」
「……他不要太原了?」
「他想要,但是……他希望女真人攻不下來。」
「……」
風拂過草坡,對面的河邊,有人大笑,有人念詩,聲音隨著春風飄過來:「……壯士倚天揮斬馬,忠魂浴血舞長戈……其來萬劍千刀,踏豺狼笑語……」似乎是很熱血的東西,眾人便齊聲喝彩。
寧毅遠遠看著,不多時,他坐了下來,拔了幾根草在手上,紅提便也在他身邊坐下了:「那……立恆你呢?你在京城的立身之本,便在右相一系……」
「暫時不知道要削到什麼程度。」
「皇帝……今日提到了你。」
「嗯?」
「對我們的關係,大約是有所猜測。這次過來,寨裡的弟兄調配指揮,主要是韓敬在做,他籠絡韓敬,封官許願,著他在京中安家。也勸我在京中挑選夫婿。」
「皇帝有自己的情報系統……你是女人,他還能這樣籠絡,看起來會給你個都指揮使的位子,是下了血本了。不過暗地裡,也存了些挑撥之心。」
寧毅面無表情地說了這句。對武瑞營的檢閱,是在今日上午,早兩日秦紹謙便被召回京中奏對,試圖將武瑞營的指揮權架空起來。今天的檢閱上,周喆對武瑞營各種封官,對呂梁山這支義軍,更是重中之重。
這次呂梁山眾人南下,韓敬是實質上的指揮,紅提雖稱作首領,但其實並不管事——她武藝高強,但在軍陣指揮上,還是短板——寧毅知道京中有人猜測韓敬才是青木寨實質上的領袖,但周喆並非庸人,閱兵後接見眾人,一落坐他便能大概看出紅提的氣質,眾人的尊卑。當時給青木寨的封賞,是讓紅提等人自行決定填名字的,至少可自起一軍,以儒家的思想來說,足可讓上千人都能光宗耀祖了。
除此之外,大量在京城的物業、封賞才是核心,他想要這些人在京城附近居住,戍衛黃河防線。這一意圖還未定下,但已然旁敲側擊的透露出來了。
寧毅不曾參與到檢閱中去,但對於大概的事情,心中是清清楚楚的。
「若我在京中住下,挑的夫婿是你,他怕是也要為我做主了。」坐在身邊的紅提笑了笑,但隨即又將玩笑的意思壓了下去,「立恆,我不太喜歡這些消息。你要怎麼做?」
「太原還在撐,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寧毅面色陰沉地說了這句,揮拳在地上打了一下,但隨即搖搖頭,「人心能改,但也是最難改的,對皇帝,不是沒有辦法,老秦還在通過各種渠道給他傳信息,如果皇帝能夠從這個牛角尖裡鑽出來,也許事情還有轉機。但時間已經不等人了,陳彥殊的部隊,現在都還沒有趕到太原,我們連動身還沒有動。太原被攻破的消息還沒有傳來,但老實說,從現在開始,任何時候我收到這個消息,都不會覺得奇怪。」
「立恆……」
他以往運籌帷幄,素有靜氣,喜怒不形於色,此時在紅提這等熟悉的女子身前,陰沉的臉色才一直持續著,足見心中情緒積累頗多,與夏村之時,又不一樣。紅提不知如何安慰,寧毅看了她一眼,卻又笑了笑,將面上陰沉散去。
「不用擔心,我對這江山沒什麼歸屬感,我只是為有些人,覺得不值得。女真人南下之時,周侗那樣的人捨身刺殺宗翰,汴梁之戰,死了多少人,還有在這城外,在夏村死在我面前的。到最後,守個太原,勾心鬥角。其實勾心鬥角這些事情,我都經歷過了……」他說到這裡,又笑了笑,「如果是為了什麼江山社稷,勾心鬥角也無妨,都是常事,唯獨在想到那些死人的時候,我心裡覺得……不舒服。」
紅提屈起雙腿,伸手抱著坐在那兒,沒有說話。對面的詩會中,不知道誰說了一番什麼話,眾人大叫:「好!」又有人道:「自然要回去請願!」
有人喊起來:「誰願與我等回去!」
這幾天來,京中請戰呼聲沸沸揚揚,今日城外皇帝檢閱有功隊伍,還有人當成是出兵前兆,這些公子哥開詩詞聚會,說的想必也是這些,一番召集下,眾人開始坐上馬車回京參加請願去了。寧毅與紅提看著這一幕,心中感覺反倒複雜。
「若事情可為,就按照之前想的辦。若事不可為了……」寧毅頓了頓,「畢竟是皇帝要出手亂來,若事不可為,我要為竹記做下一步打算了……」
「嗯?」紅提扭頭看他。
「拆分竹記跟密偵司,盡量剝離之前的官場聯繫,再借老秦的官場關係重新鋪開。接下來的重心,從京城轉移,我也得走了……」
「……要去哪裡?」紅提看了他片刻,方才問道。
寧毅微微苦笑:「可能回江寧。再有可能……要找個能避戰禍的地方,我還沒想好。」
「那呂梁……」
「不會落下你,我總會想到辦法的。」
寧毅笑了笑,彷彿下了決心一般,站了起來:「握不住的沙,隨手揚了它。之前下不了決心,如果上面真的亂來到這個程度,決心就該下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呂梁山雖然在交界地,但地勢不好用兵,只要加強自己,女真人若是南下,吞了黃河以北,那就虛與委蛇,名義上投了女真,也沒什麼。好處可以接,炸彈扔回去,他們若是想要更多,到時候再打、再轉移,都可以。」
紅提皺了皺眉頭:「那你在京城,若右相真的失勢,不會有事嗎?」
寧毅也是眉頭微蹙,隨即搖頭:「官場上的事情,我想不至於趕盡殺絕,老秦只要能活著,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東山再起。削了權力,也就是了……當然,現在還沒到這一步。老秦示弱,皇帝不接,接下來,也可以告病告老,總不能不近人情。我心中有數,你別擔心。」
「那……我們呢?要不然我們就說京城之圍已解,我們直接還師,北上太原?」
「這個就很難做。」寧毅苦笑,「你們一千多人,跑到太原去,送死嗎?還不如留在京城,收些好處。」
紅提便也點頭:「也好有個照應。」
京城事多,最近一段時間,不光城內緊張,武瑞營中,各種勢力的拉扯分化也緊張。呂梁山來的這些人,雖然經歷了最嚴格的紀律訓練,但在這種局勢下,每天的政治教育,紅提的坐鎮,仍舊不能鬆懈,好在寧毅接手呂梁後,青木寨的物質條件已經不算太差,並且前途喜人——寧毅不光給人好的待遇,畫餅的能力也絕對是一等一的——否則一來到南方這花花世界,不願意走的人不知道會有多少。
兩人又在一起聊了一陣,些許纏綿,方才分開。
回到城內,雨又開始下起來,竹記之中,氣氛也顯得陰沉。對於下層負責宣傳的人們來說,乃至於對於京中居民來說,城內的形勢無比可喜,眾志成城、萬眾一心,令人激動慷慨,在大家想來,如此熱烈的氣氛下,發兵太原,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但對於這些多少接觸到核心消息的人來說,在這個關鍵節點上,收到的是朝廷上層勾心鬥角的訊息,不啻於當頭一棒,令人心寒。
要走到眼下的這一步,若在以往,右相府也不是未曾經歷過風浪。但這一次的性質明顯不同,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是常理,度過了困難,才有更高的權力,也是常理。可這一次,太原仍被圍攻,要削弱右相權柄的消息竟從宮中傳出,除了無能為力,眾人也只能感到心底發涼而已。
接下來,已經不是博弈,而只能寄望於最上方的帝王心軟,網開一面。在政治鬥爭中,這種需要他人同情的情況也不少,無論做忠臣、做忠狗,都是取得帝王信任的辦法,很多時候,一句話得勢一句話失勢的情況也常有。秦嗣源能走到這一步,對皇帝心性的拿捏必然也是有的,但這次能否逆轉,作為旁邊的人,就只能等待而已。
畢竟在這朝堂之上,蔡京、童貫等人勢大滔天,再有王黼、梁師成、李邦彥這些權臣,有譬如高俅這一類依附皇帝生存的媚臣在,秦嗣源再強悍,手段再厲害,硬碰這個利益集團,考慮迎難而上,挾天子以令諸侯之類的事情,都是不可能的
至少在寧毅這邊,知道老秦已經用了不少辦法,老人的請辭折子上,情文並茂地回憶了過往與皇帝的交情,在皇帝未繼位時就曾有過的大志,到後來的滅遼定計,在後來皇帝的勵精圖治,這邊的嘔心瀝血,等等等等,這事情沒有用,秦嗣源也私下多次拜訪了周喆,又實質上的退讓、請辭……但都沒有用。
一開始眾人認為,皇帝的不允請辭,是因為認定了要重用秦嗣源,如今看來,則是他鐵了心,要打壓秦嗣源了。
如果事情真到這一步,寧毅就只有離開。
他已經開始做這方面的籌劃。與此同時,回到竹記之後,他開始調集身邊的精銳高手,大概湊了幾十人的力量,讓他們立刻動身前往太原。
若是太原城破,盡量接秦紹和南返,只要秦紹和活著,秦家就會多一份根基。
陰沉的春雨之中,眾多的事情煩亂得如同亂飛的蒼蠅,從完全不同的兩個方向攪亂人的神經。事情若能過去,便一步天堂,若過不去,種種努力便要土崩瓦解了。寧毅未曾與周喆有過接觸,但按他以往對這位皇帝的分析,這一次的事情,實在太難讓人樂觀。
當初他只打算輔助秦嗣源,不入朝堂。這一次才真正意識到千萬努力被人一念摧毀的麻煩,更何況,即便未曾親見,他也能想像得到太原此時正承受的事情,人命可能正數十數百數千數萬的消亡,這邊的一片平和裡,一群人正在為了權力而奔走。
事不能為,走了也好。
這天夜裡,他坐在窗前,也輕輕地歎了口氣。當初的北上,已經不是為了事業,僅僅為了在戰亂中看見的那些死人,和心頭的一絲惻隱罷了。他畢竟是後世人,哪怕經歷再多的黑暗,也看不慣如此赤裸裸的慘烈和死亡,如今看來,這番努力,終究難有意義。
如此想著,他面對著密偵司的一大堆資料,繼續開始手上的整理歸總。這些東西,儘是有關南征北伐之間各個大員的秘聞,包括蔡京的攬權貪腐,買賣官員,包括童貫與蔡京等人合力的北上送錢、買城等一系列事情,樁樁件件的歸檔、證據,都被他整理和串聯起來。這些東西完全拿出來,打擊面將涵蓋半個朝廷。
皇帝或許知道一些事情,但絕不至於知道的如此詳細。
心冷歸心冷,最後的手段,還是要有的。
這種東西拿出來,事情可大可小,已經完全不能估測,他只是整理,怎樣用,只由秦嗣源去運作。如此伏案整理,漸至雞鳴響起,東方漸白。二月十二永遠的過去,景翰十四年二月十三到了,隨後又是二月十四、十五,京中的情況,一天天的變化著。
北方,直至二月十七,陳彥殊的部隊方才抵達太原附近,他們擺開陣勢,試圖為太原解圍。對面,術列速按兵不動,陳彥殊則不斷發出求援信函,雙方便又那樣對峙起來了。
過得幾日,對求援函的回復,也傳回到了陳彥殊的手上。
太原城,在女真人的圍攻之下,已殺成了屍山血海,城中虛弱的人們在最後的光芒中希冀的援軍,再也不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