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已起。
中原,威勝。
虎王的別苑裡,盛大的宴會進行正酣。燈火通明、觥籌交錯,一群大臣、將領開始在虎王面前放浪形骸,抱著仕女開始褻玩時,於玉麟拿著一小瓶酒從殿內走出來。
殿外是漂亮的亭台與水榭,燈籠一盞一盞的,照亮那建在水面上的長廊,他沿著廊道往前方走去,湖面過了,便是以假山、曲道居多的院子,沿湖岸環繞,美輪美奐的。附近的衛兵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有的神態懶散,見於玉麟走來,俱都打起精神來。
再行得不遠的幽靜處,是坐落於水邊的亭台。走得近了,隱約聽見陣慵懶的曲子在哼,江南的調子,吳儂軟語也不知道哼的是什麼意思,於玉麟繞過外面的山石過去,那亭台靠水的長椅上,便見穿灰色長袍的女子倚柱而坐,手中勾著裝酒的玉壺,一面哼歌一面在水上輕輕晃動,似是有些醉了。
這幾年來,能在虎王宅院裡著男子長袍隨處亂行的女子,大約也只有那一個而已。於玉麟的腳步聲響起,樓舒婉回過頭來,見到是他,又偏了回去,口中曲調未停。
「樓姑娘好興致啊。」於玉麟開口說道。
「……於將軍才是好興致啊。」哼了幾聲,樓舒婉停下來,回了這樣一句,「虎王設下的美食、美女,於將軍竟不動心。」
「外界雖苦,美食美女於我等,還不是揮之則來。倒是樓姑娘你,寧魔頭死了,我卻沒想過你會這樣高興。」
「哼哼。」樓舒婉低頭笑笑。
「還是說,樓姑娘知道他未死,所以才這樣無動於衷?」
「哼哼。」她又是一笑,抬起頭來,「於將軍,你無不無聊?還是小孩子麼?」
於玉麟望著她笑,隨後笑容漸斂,張了張嘴,一開始卻沒能發出聲音:「……也是這幾年,打得太過累了,忽然出個這種事,我心中卻是難以相信。樓姑娘你智計過人,那寧魔頭的事,你也最是關心,我覺得他可能未死,想跟你商量商量。」
樓舒婉望著那湖面:「他死不死,我是關心,可我又不是神仙,戰場未去,人頭未見,如何斷言。你也曾說過,戰場瞬息萬變,於將軍,你有一天忽然死了,我也不奇怪。他若真的死了,又有什麼好出奇的。他這種人,死了是天下之福,這幾年來,民不聊生……不是為他,又是為誰……然而……」
樓舒婉說到後來,聲音漸漸低下去,其後漸漸頓住,於玉麟也是微微歎氣,夜風吹過來時,將這亭台籠在一片安靜裡。
是啊,這幾年來,民不聊生——四個字,便是整個中原概括的景狀。與小蒼河、與西北的戰況會延續這樣長的時間,其戰爭烈度如此之大,這是三年前誰也未曾想到過的事情。三年的時間,為了配合這次「西征」,整個大齊境內的人力、物力都被調動起來。
在女真人的威壓下,皇帝劉豫的動手力度是最大的,超乎常理的大量徵兵,對下層的壓迫,在三年的時間內,令得整個中原的大部分百姓,幾乎難以生存。這些地方在女真人的三次南征後,生存資源原本就已經見底,再經過劉豫政權的壓迫,每年都是大片大片的饑荒、易子而食,絕大部分的糧食都被收歸了軍糧,唯有參軍者、幫忙統治的酷吏,能夠在這樣嚴苛的環境下得到些許吃食。
而不歸劉豫直接管理的一些地方,則稍稍好些,虎王的地盤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一方面是因為首先重視了商業的作用,在歸降女真之後,田虎勢力一直在保持著與女真的來往貿易,稍作貼補,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樓舒婉、於玉麟、田實等人結成的聯盟首先以軍管的形式圈起了大量的農莊,甚至圈起了整縣整縣的地方作為禁區,嚴禁人口的流動。因此雖然不少的流民被拒後被餓死或是殺死在田虎的勢力範圍外,但這樣的做法一來維持了一定的生產秩序,二來也保證了麾下士兵的一定戰鬥力,田虎勢力則以這樣的優勢吸納人才,成為了這片亂世之中頗有優越感的地方。
饒是如此,比之太平年景,日子還是過得非常艱難。
不得不承認的是,這一系列舉措得以出現、推行的功臣,主要是樓舒婉,她在參考寧毅的諸多動作之後,配合以女性的敏銳,以於玉麟、田虎的侄子田實等人為盟友往上進諫。
而在女真人強悍,劉豫統領大齊的壓力下,田虎也越來越意識到有個這樣「管家婆」的好處。因此,雖然在田家不上進的親族治理的地方仍舊吏治糜爛民不聊生,但對于于玉麟、樓舒婉等人,他仍舊給予了大量的權力和保護,留下幾處施政嚴格的地方,加大產出,支撐整片地盤的運作。而在田虎的勢力當中,樓舒婉在越來越重要之後,被授以御使之職,專司參劾他人,以次來制衡她與他人的關係。
在這樣的夾縫中,樓舒婉在朝堂上時常到處開炮,今天參劾這人貪贓瀆職,明天參劾那人結黨營私——反正必然是參一個准一個的——關係越弄越臭之後,至如今,倒的的確確成了虎王坐下舉足輕重的「權臣」之一了。
三年的大戰,於玉麟依著與樓舒婉的盟友關係,最終躲過了衝上最前線的厄運。然而即便在後方,艱難的日子有苦自知,對於前方那大戰的慘烈,也是心知肚明。這三年,陸陸續續填入那個無底大坑的軍隊有數百萬之多,雖然未有詳細的統計,然而就此再也無法回來的軍隊多達百萬以上。
被派到那片死地的將領、士兵——不止是田虎麾下——哪怕是劉豫麾下的,也沒幾個是真心想去的,上了戰場,也都想躲避。然而,躲不過女真人的監督,也躲不過黑旗軍的突襲。這些年來,亡於黑旗軍手中的重要人物何止劉豫麾下的姬文康,劉豫的親弟弟劉益死前曾苦苦哀求,最後也沒能躲過那當頭一刀。
田虎麾下的出兵中,王遠、孫安帶領軍隊入山,當初抱的還是見敵則退的想法,在那山中被黑旗軍隔著山澗一輪大炮,崩塌的山壁將近千人活埋在山谷之中,王遠、孫安再也沒有出來。將軍武能回來時奄奄一息,見家人最後一面時連話也未能說出來,凌光、樊玉明等人遇襲後被衝散,死在山中屍骨都沒能被撿回來……
當初在呂梁山見寧毅時,只是覺得,他確實是個厲害人物,一介商賈能到這個程度,很了不得。到得這三年的大戰,於玉麟才真的明白過來對方是怎樣的人,殺皇帝、殺婁室且不說了,王遠、孫安乃至姬文康、劉益等人都不值一提,對方拖住幾百萬人橫衝直撞,追得折可求這種名將亡命奔逃,於延州城頭直接斬殺被俘的大將辭不失,也絕不與女真和談。那早已不是厲害人物可以概括的。
整個中原,但凡與他作戰的,都被他狠狠地拖下泥沼中去了。無人倖免。
於玉麟甚至一度覺得,整個天下都要被他拖得溺死。
然而忽然有一天,說他死了,他心中雖然不認為毫無可能,但某些想法,卻終究是放不下來的。
「我……終究是不信他毫無後手的,忽然死了,終究是……」
沉默片刻,於玉麟才再度開口。對面的樓舒婉始終望著那湖水,忽然動了動酒壺,目光微微的抬起來:「我也不信。」
她的語調不高,頓了頓,才又輕聲開口:「後手……拖住幾百萬人,打一場三年的大仗,一步不退,為的是什麼?就是那一口氣?我想不通……寧立恆十步一算,他說終究意難平,殺了皇帝,都還有路走,這次就為了讓女真不開心?他一是為了名聲,弒君之名早已難逆轉,他打華夏之名,說華夏之人不投外邦這是底線,這當然是底線,旁人能做的,他早已不能去做,若是與女真有一點妥協,他的名分,瞬間便垮。然而,正面打了這三年,終究會有人願意跟他了,他正面殺出了一條路……」
「為了名聲,冒著將自己所有家當搭在這裡的險,未免太難了……」
樓舒婉沉默許久:「三年的大戰,進了山以後,打得一塌糊塗,女真人只讓人往前衝,不管死活,那些將軍之顧著逃命,打到後來十次八次炸營,到底死了多少人,於將軍,你知道嗎?」
於玉麟皺起眉頭來:「你的意思是……」
樓舒婉目光迷離:「去年四月,山士奇大敗歸來,後被問罪,我去審問他,抄他家中金銀,問及山中戰況,山士奇無意間,說起一件事,我心中始終在想。然而對於戰場之事,我不熟悉,因此難以深究,這事情,也就只是埋在心裡……」
「……」
此時夜風輕柔、湖光粼粼,側面的遠處,大殿裡的燈火還在隱隱傳來,樓舒婉說起她的猜測,字斟句酌,緩緩開口。
「山士奇敗後,與一群親兵亡命而逃,後托庇於劉豫麾下將領蘇垓。數日後一晚,蘇垓軍隊猝然遇襲,兩萬人炸營,沒頭沒腦的亂逃,女真人來後方才穩住陣勢,山士奇說,在那天夜裡,他隱約見到一名對蘇垓軍隊衝來的將領,是他麾下原本的副將。」
於玉麟微微張開嘴:「這三年大戰,之中投降黑旗軍的人,確實是有的,然而,你想說……」
「這幾年來,為了將黑旗軍困死山中,女真人的確很重糧草、輜重部隊。然而,黑旗軍於山中存糧有多少,誰也說不清楚,搶了多少,也不知道,我們只覺得,在外頭都過得這麼艱難,大戰之中,黑旗軍必然無法收攏太多俘虜,他們根本養不活。但……如果有可能呢?」
樓舒婉說得平緩:「幾百萬人投到山裡去,說跟幾萬黑旗軍打,到底是幾萬?誰知道?這三年的仗,第一年的軍隊還是有些鬥志的,第二年,就都是被抓的壯丁,發一把刀、一支叉就上去了,放在那山裡絞……於將軍,原本沒有多少人願意參加黑旗軍的,黑旗弒君,名聲不好,但女真人逼著他們上去試炮,如果有機會再選一次,於將軍,你覺得他們是願意跟著女真人走,還是願意跟著那支漢人軍隊……於將軍,寧立恆的練兵方法,你也是知道的。」
於玉麟已經緊蹙眉頭,安靜如死。
「三年的大戰,一步都不退的頂住正面,把幾百萬人放在生死場上,刀劈下來的時候,問他們參加哪一邊。如果……我只是說如果,他抓住了這個機會……那片大山裡,會不會也是一塊任他們挑選的徵兵場。哈哈,幾百萬人,我們選完之後,再讓他們挑……」
樓舒婉的笑聲在亭台間響起又停住,這笑話太冷,於玉麟一時間竟不敢接下去,過得片刻,才道:「終究……不容易保密……」
「……是啊,我後來也想,若真是如此,為何竟沒有多少人說起,可能終究是我想得岔了……」她頓了頓,抬起酒壺喝了一口酒,目光迷離,「戰場之事,誰說得準呢,三年的時間將中原打成這樣,不管他真的死了,還是假的死了,大家都有個台階下,於將軍,何必深究,說不定下次往前方去的,便是你了呢……」
於玉麟喝一口酒,點了點頭,過得片刻,也不打招呼,靜靜走了。
樓舒婉倚在亭台邊,仍舊低著頭,手上酒壺輕輕晃動,她口中哼出歌聲來,聽得一陣,歌聲隱約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
這是多年前,寧毅在杭州寫過的東西,那個時候,雙方才剛剛認識,她的父兄猶在,杭州水鄉、富庶繁華,那是誰也未曾想過有一天竟會失去的美景。那是何等的明媚與幸福啊……一切到如今,終究是回不去了……
腦中想起過去的親人,如今只剩下了每日得過且過、全不像人的唯一兄長,再又想起那個名字,於玉麟說得對,他忽然死了,她不會高興,因為她總是想著,要親手殺了他。可是,寧毅……
「寧立恆……」
這個名字掠過腦海,她的眼中,也有著複雜而痛苦的神色劃過,於是抬起酒壺喝了一口,將那些情緒統統壓下去。
「寧立恆,你若就這樣死了……也好……」
她就這樣呢喃,和期盼著。
在這片飽受磨難的土地上,夜色正久久的籠罩,西面,曾經在三年時間裡沒有絲毫停歇的沸騰大山,也終於漸漸的停歇下來了。曾經繁華的青木寨上,如今月華如水,早被燒焦的山谷中,曾經的木製建築已化為肥沃的新泥,新的樹木枝條在其中長出來,鳥兒飛來,在這片仍舊顯出黑色土地上稍作停留,飛向遠方。
小蒼河,舊日的建築早已被悉數摧毀,住房、街道、廣場、農地、水車已不見往日的痕跡,房舍坍圮後的痕跡橫橫直直,人群去後,猶如鬼蜮,這片地方,也曾經歷過無比慘烈的殺戮,幾乎每一寸地方,都曾被鮮血染紅。曾經巨大的水庫早已坍圮,河流如往昔一般的衝入山谷中,經歷過大水沖刷、屍體腐化的山谷裡,草木已變得愈發鬱鬱蔥蔥,而草木之下,是森森的白骨。
小蒼河的攻防大戰已過去了一年多,此時,即便是停留於此的極少數女真、大齊軍隊,也已經不敢來此,這一天的月光下,有人影悉悉索索的從山崗上出現了,只是區區的幾個人,在潛行中踏過外圍山谷,從那坍圮的水壩口子走進山谷內。
他們盡量小心地警戒著周圍,無聲地走過了曾經熟悉的一處處地方,有些人將手指拂過了斷壁殘垣,他們也來到了山腰上,看見那處小院早已被燒燬,只餘地基的樣子,如今,地基裡也長起了野草。
「走吧。」有人低聲地說道,他們可能是仍留在這裡的,最後的黑旗隊伍了。
谷口,原本書有「小蒼河」三個字的石碑早已被砸成粉碎,如今只剩下被破壞後的痕跡,他們撫了撫那處地方,在月光下,朝這山谷回頭望去:「總有一天我們會回來的。」
「用不了太久的……」有人說道。
這些身影穿過了山谷,跨過山嶺。月光下,小蒼河流淌如昔,在這片埋葬百萬人的土地上蜿蜒而過,而從這裡離開的人們,有的在未來的某一天,會回到這裡,有的則永遠沒有再回來,他們或許是,存在於幸福的某處了。
而戰爭。
戰爭暫時的平息,然而,以軟弱和躲藏為養分,遲早有一天,它也將以蛻變後的、更為猛烈的姿態,延燒而來。
武朝建朔三年的夏末秋初。小蒼河的歷史,又翻過了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