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白,十七萬大軍在黃河北岸的漫漫秋色間,顯得聲勢浩蕩。北風捲地白草盡折,枯草、灰塵伴隨著延綿的陣型鋪展向遠方,軍隊的調動間,遠處的天際,已經有烽煙升起來了。
雖然身處巨大的方陣之中,四周士兵偶爾發聲,引起的動靜彙集而來,依然猶如潮湧。李細枝騎在馬上,看著前方軍隊調動驚起的揚塵,身上的血液也已經變得滾燙。
即便在最後一刻,他還在揣度著黑旗軍殺來的真實目的,是脅迫威懾,令自己不敢放手進攻大名府,還是聲東擊西,背後有著其他的目的……然而對方終於是殺來了,與之呼應的,還有「光武軍」王山月等人打開大名府,由南面結陣衝來的事實。對方的戰略意圖如此的簡單粗暴,自己終於不用再疑神疑鬼,但在這背後透露出來的東西,卻也著實令人臉頰冰冷、頭腦發寒,猶如被人當面打了一個耳光的屈辱。
五萬人衝擊十七萬大軍,來得如此堅決,背後只能說明,對方自認為戰鬥力遠高於己方,是要在對陣宗輔、宗望等金國大軍之前,首先將自己這十餘萬軍隊掃出戰場。
確認了這一事實後的憤怒感和屈辱感令得李細枝渾身顫抖,但隨後也被他轉化成了沸騰的殺意和動力,如果說李細枝心中原本還存著一些虛與委蛇的猶豫,到得此時,要打垮這兩方的決心已經主宰了他的腦海。被輕視至此,不打敗這五萬人,他此後還用做人麼。
十餘萬大軍,在方圓十數里的戰場上平攤開去,為了防止大規模的潰敗,李細枝將大軍拆散成一道又一道的防線,要用綿密的防禦來應付黑旗的鋒芒。李細枝不曾輕敵,他明白黑旗的攻勢之強大,但再強的攻擊畢竟只有萬人,即便拖,也要將他們拖垮在這片原野上。
這一天是建朔九年的八月十一,清晨的陽光升起時,華夏軍分兩路發動了進攻,開始了對李細枝大軍的鑿穿作戰,與此同時,在南面大名府的方向,光武軍分為三股,從不同的方向,向李細枝的陣地展開了攻擊。
日光逐漸的升高,大名府北面,二十多萬人的鏖戰帶起的人聲、轟鳴的炮聲煮沸了天空。箭雨混亂的飛舞,衝殺與爆炸偶爾劃過這深秋的山崗,硝煙瀰漫,伴隨著爆炸,在半空中飄蕩。這是小蒼河之後,中原之地經歷的第一場大戰,火炮已經開始變得普及了,無論質量的好壞,雙方對於這一武器的運用其實都還不算熟練,在南面的戰場上,光武軍的部隊偶爾穿過陣地,殺穿了對方的炮兵陣地,引起巨大的爆炸,偶爾也有部隊在對方的炮火中潰散。
北面的華夏軍面對炮火的態度則要好得多。小蒼河三年大戰,後來終於南撤,一部分人是寧毅故意留在了中原的,也有一些華夏軍士兵與大部隊失散,沒能南下。失散在中原陸續又歸隊的,後來大都彙集在梁山一帶,加入了祝彪的隊伍。這些士兵曾經經歷的是最為殘酷的戰局,在三年的大戰中,早已習慣上戰場上的呼吸,後世常言老兵怕槍新兵怕炮,這些士兵已經明白炮火的威力與應對方法。在兩個時辰的時間裡,黑旗軍長驅直進,聯繫擊垮李細枝麾下湯定儀、劉輝、耿國安等數支萬人隊,將攻勢推進到距離李細枝五里外的枯草鋪一帶。
籍著初期的銳勢,光武軍於南面發起的進攻也在不斷推進,十七萬大軍組成的防線在李細枝的調動下不斷運作著,不時有部隊潰敗逃散,又有新的隊伍頂上去,潰散的部隊再被重新收編,戰局進行了一個多時辰的時候,李細枝安排在南面防線的將領寇厲率領三千人突然反水,倒戈一擊,瞬間引起首當其衝的近萬人潰敗,李細枝的侄子李玄五率附近軍隊奮力廝殺,才終於穩住局勢。
不過,儘管在最初的兩個時辰裡,南面、東北面的攻勢都在不斷挺近,到得這天正午時,鎮於中軍的李細枝卻終於舒了一口氣,在東北面的枯草鋪,近四萬人終於將黑旗軍的攻勢延阻在這裡,而南面的戰鬥雖然激烈,此時的推進也已經開始變得緩慢——只要能讓對方的攻勢緩下來,接下來的局面,對自己來說就是優勢。
他是這樣想的,原也不錯。
只是到得正午時分,本陣的側後方,陡然傳來了巨大的爆炸,爆炸的煙塵升騰,地動山搖,李細枝回頭看去,爆炸竟就發生在側後方的兩百丈外,有人將輜重火藥引爆了。戰馬嘶鳴奔走,混亂已經擴散開來,一隊人策馬衝來:「黑旗已至,殺李細枝——」
「盧建雲倒戈了——」
「豎子找死!」李細枝眉眼一厲,刷的拔起了身側的大刀,「黑旗攻勢已疲!此等小丑不過孤注一擲鋌而走險!今日勝算在我,眾兒郎,隨我斬殺此賊!我要親手砍下他的頭——」
他此時也不再細究此等近處為何還有內奸——黑旗會安排內奸原本就不出奇——他也是一生戎馬,揚聲暴喝中便要親自衝向那邊,但後方的精兵已經阻住了騎兵的衝擊。叛亂的眾人倉皇的後撤,附近的軍隊已經從四面八方圍將過來。李細枝正在大聲下令,有渾身染血的騎士從東北的方向狂奔而來,那斥候到得近處滾下馬來,第一句話便令得李細枝怔了怔。
「枯草鋪敗了——」
「……你說什麼!」李細枝腦中空白了片刻,有一瞬間,他揮起長刀朝對方砍過去,然而斥候帶著哭腔說了第二句話。
「湯定儀倒戈,砍了劉輝劉將軍的腦袋……」
「倒……你娘的戈,湯定儀……」
李細枝渾身發抖,被氣到說不出話來,然而五里路並不算遠,就在東北面的地方,一片混亂正在開始變得巨大,有軍隊被裹挾著、潰散著,正在朝這邊湧來,李細枝當即點了兩萬人往前,軍法隊拔刀,一面要維持秩序,一面收攏潰兵,阻擋殺來的黑旗,然而連鎖反應已經出現,先前倒戈的盧建雲等人尚未被圍困殺死,又有兩起反正在軍陣中爆發,接著又是輜重爆炸的出現。
兩萬人在前方,甫一接觸衝來的軍陣,便開始潰散了。黑旗在視野中劈波斬浪,蔓延而來,有人聲在喊:「華夏軍來了,投降免死——」李細枝命令軍法隊開始殺人,他想要帶著本陣的精銳衝殺,然而前方面對的,已經是倒捲珠簾的態勢。側面,原本隸屬於馮啟澤麾下的一支大概五千人的潰兵,此時也高喊著反正,朝著李細枝這邊奮力地廝殺過來——林河坳之戰時,馮啟澤心心唸唸害怕的,就是軍隊內奸的倒戈,然而那場大戰,黑旗的內應始終不曾出現,這支潰兵回到李細枝這裡,又被整起隊來,誰也料不到在眼下倒戈了。
二十餘萬人廝殺了一個上午,到得如今,終於煮成一鍋粥,亂得不能再亂了。就在正午的這個時辰裡,李細枝見到了他人生中最為玄幻的一幕戲劇,以湯定儀的倒戈為轉折點,十七萬大軍中,因將領被策反臨陣倒戈的部隊多達兩萬人,大規模的、小規模的倒戈與政變將他的軍隊瞬間蝕成了篩子,同時摧垮了十餘萬大軍的軍心。
李細枝雙眼血紅,率領著麾下兩萬直系精銳奮力衝殺。不久之後,侄兒李玄五也帶著麾下軍隊過來了。這三萬軍隊在戰場上衝突,與之對應的,是十數萬大軍的潰敗和離散。黑旗軍、光武軍從後方追殺而來,整個戰場蔓延十餘里,自西側延伸過大名府,李細枝的直系部隊被一路追殺,一直到了大名府西南側的黃河岸邊。
傍晚時分,一萬五千餘部隊在黃河岸邊被圍困起來,試圖負隅頑抗,在隨後的慘烈進攻中,大量的軍隊被殺得前擠後擁、推入黃河。李細枝被侄兒、親衛等人護在中央,到得此時,他精氣神已喪,不斷搖著頭,口中只說:「不可能、不可能……」
如果黑旗軍一開始就具備這樣多的奸細,那這場戰鬥根本就不可能進行到中午。
然而這一切終究是在他的眼前發生了。
在這之前,他已是中原大地統治一方的諸侯,在這個天下,他本該在在棋局上的落子之人,然而隨著戰爭的爆發,他的十七萬精銳大軍,面對著五萬人的進攻,潰敗在一夕之間。
難以想像在這之前他的軍隊中有多少的搖擺之人,隨著這場毫無轉圜餘地的戰鬥的進行,華夏軍的內應完成了對搖擺之人的策反工作。
夕陽正在落下,華夏軍開始了勸降,渾身沾滿污血、灰塵的李細枝拿起大刀,不願投降。迎接他親衛隊的是射來的炮彈,李細枝被一發炮彈震倒在地,他踉踉蹌蹌地爬起來,揮舞大刀衝向了殺來的華夏軍人,對方將他砍翻在了地上。
「跟你們說過了,大人打仗——小孩滾開——」
這一刻的黃河上,無數的屍體隨著水波翻湧,大名府外的硝煙還未停歇。這一天,距離完顏宗弼的女真前鋒抵達,僅有數日時間了,然而這十七萬大軍的潰敗,也必將在這數日時間裡,驚動所有人的目光。
時間回到二十多天以前,王山月在山崗上與華夏軍的祝彪聚首,帶來了危險的話題。
「我有一個不要命的計劃,今天帶過來給你。」
「……」
「自女真南下,中原萬馬齊喑,已經好些年了。我欲奪大名府,給女真人製造一些麻煩,但是這樣的小麻煩恐怕還不夠振奮人心,也不能確定讓女真人留在大名……黑旗內應無數,先幫我做了李細枝。」
「……華夏軍有內應,但內應又不是神仙,李細枝再無能,十七萬人擺在那裡,難度大。」
「你幫我做了李細枝,我不讓你幫忙守大名。」
「……你確實不要命了。」
「……這些年,李細枝、女真人越來越殘暴,但反抗的人越來越少。這次女真的南下,不會再給武朝留餘地了,是中原之地,卻已經沒有多少人敢動手,縱然你們抓了劉豫,歸還天下予武朝……黃蛇寨寨主竇明德,一家上下被女真人所殺,眼下也已經不敢螳臂當車,灰山嚴堪,女兒被金國人抓去折磨後殺了,我去請他幫忙,他不相信我。如果我們能打垮李細枝,能在大名府拖住女真軍隊,每多一天,他們就能多一分信心……寧毅說得對,救天下,要靠天下人,光靠我們,是不夠的。」
說著這話時,正是星斗漫天之際,王山月一頭長髮、容貌如女子,目光之中卻像是孕育著冷酷的希望。祝彪卻更能明白,以華夏軍這些年的經營,傾全力擊垮李細枝並不是不可能,然而擊垮了李細枝,誰來看住大名府,沒有李細枝看住大名府,來看大名的,就只能是女真的軍隊了。
但王家人一貫如此。二十餘年前,遼人南下,王其松率領全家男丁對抗女真軍隊,悉數被屠,老人被剝皮陳屍,下葬時屍骨都不全。如今,這王家僅剩的男丁也要走上這條道路了。
「你幫我殺李細枝。」他如此說道。
「我把大名府……守成另一個太原!」
至八月十一這天,李細枝的大軍在凌厲的攻勢下雪崩般的潰敗,光武軍收編了少量的軍隊,接管了輜重,但對於不可信任的大部分人,還是在宣傳過後放了他們離開了。八月十三,便有自黃蛇寨而來的數百人抵達了大名府,此後每日,都有一撥一撥的人馬過來,被光武軍收編進去,直至八月十六,完顏宗弼的騎兵推進至大名府百里內,陸續抵達了大名府的義士已多達六千人,這些人或是在女真人的屠刀下失去了家人,或是心懷大義、這些年被女真壓迫鬱鬱難伸的志士,他們大多明白,進了大名府,接下來很難出去了。
華夏軍從大名府離開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這天夜裡,祝彪在隊伍的最後離開。回首大名府,王山月在城頭上微笑揮手,衣冠如雪、吳帶當風。這一刻,秋意已深,南面的黃河依舊奔騰,月光照耀下的孤城中蘊藏的,是一個無比豪壯的夢想。
我會拖住女真,有多久拖多久。
直到……
……勝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