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黃河以北,大雪陸續地降了下來。
沃州城,戰後肅殺的氣氛正籠罩在這裡。
這是靠近晉王疆域北沿前線的城池,自女真露出南下的端倪,兩三個月以來,城防已經陸續地被加固起來,備戰的期間,在晉王地盤內一人之下的女相樓舒婉也曾親臨沃州兩次。如今戰爭已經爆發了,從前線潰退下來的傷兵、成千上萬的流民都在這裡彙集,短時期內,令沃州附近的局面變得無比肅殺而又無比混亂。
曾經有一位名叫穆易的小吏,因為家人被害而在城內大發凶性的事情,在這樣的時局裡,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了。
越過沃州城往北,太原廢墟至雁門關一線,曾經是女真南下後打得最為激烈的一片戰場,十數年來,人口銳減、民不聊生。一位名叫王巨雲的首領來到這裡,以類似於曾經摩尼教的宗旨聚攏了居民,反女真,均貧富,打翻了此地殘存的富戶後,聚攏起百萬義師,在偽齊、女真方面的口中,則被稱為「亂師」。
李細枝曾連同雁門關附近守軍對這支亂師展開過兩次剿滅,然而兩次都是鎩羽而歸,「亂師」麾下精銳被宗教洗腦,口呼神號、不懼生死、前仆後繼。而王巨雲用兵有方,兩次剿滅的應對中都奇襲對方後勤,李細枝等人剿滅不成,反而被對方奪去不少物資,後來這剿滅便作罷了。
這一次的女真東路軍南下,首當其衝的,也正是王巨雲的這支義師隊伍,而後,南面的田實傳檄天下,呼應而起,百萬大軍陸續殺來,將太原以北化作一片修羅殺場。
短短月餘時間,在雁門關至太原廢墟的絕地裡,陸續爆發了四次大戰。完顏宗翰這位女真軍神兵行如山,在希尹的輔佐下,指揮著麾下的金國猛將銀術可、術列速、拔離速、完顏撒八等人首先擊潰王巨雲的兩次來犯,而後擊潰晉王來犯的先頭部隊,不久之後,再將王巨雲、田實雙方的聯合軍隊擊潰。十年前便被焚為廢墟的太原城下,漢人的鮮血與屍首,再度鋪滿了原野。
然而,即便是先後的四次大敗,王巨雲的義師,田實的晉王系力量仍舊不曾崩潰。在數度大戰之後,數量龐大的傷員、潰兵朝著沃州等地集結而來,北面逃難的流民亦隨著南撤,沃州等地並未拒絕這些人的到來,官府在混亂的局面中收治著傷員,安排著逃兵的重新歸隊,即便對那些皮包骨頭的南撤流民,同樣準備了至少足夠活命的義粥,安排著他們繼續南下而行。
女真南來的十餘年,漢人掙扎求存,這等無私的義舉,已是多年沒有人見過了,短短的時日裡,無數的人被晉王的義舉感召,一些皮包骨頭的人們含淚拿起了武器——他們早已過夠了這非人間的日子,不願意繼續南下受煎熬了。這樣的天氣、這樣的世道,人們即便繼續難逃,等待他們的,很可能也只是一條死路、又或者是比死更為困難的煎熬,那還不如把命扔在這裡,與女真人同歸於盡。而感受到這樣的氣氛,部分逃離的潰兵,也再度拿起了刀槍,加入到原本的隊伍裡……
戰爭中,有這樣讓人熱淚盈眶的情形,當然也同樣有著各種膽怯和卑劣、恐怖和凶殘。
晉王系內部,樓舒婉發動的高壓與清洗在展五率領的竹記力量配合下,仍舊在不斷地進行,由南往北的每一座城池,但凡有投敵嫌疑者大都被搜捕出來,每一天,都有抄家和砍頭在發生。
這中間自然也有完顏希尹派出的探子和遊說者在活躍,同樣也有不止一起的冤假錯案發生,如果是一個正常的政權,這樣的清理足以動搖整個政權的根基,然而在面對著完顏宗翰這種大敵,身後又再無援軍的現在,也只有這種冷酷的高壓能夠保證前線戰鬥的進行。
一些士兵不願意再作戰,逃入山中。同時也有貪生怕死又或是想要籍著亂世謀取一番富貴的人們揭竿而起,在混亂的局勢中等待著女真「王旗」的到來。沃州附近,這樣的局面尤其嚴重。
在沃州北面的山林間,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便先後有五六支聚嘯的匪人宣佈歸順女真、等待王師到來。他們的聲勢有大有小,但是趁著局面混亂的時間裡,這些人打家劫舍、毀村焚林,甚至有人專門在路上截殺南逃的潰兵,他們堵住道路,威脅小股潰兵加入,若不答應,立刻殺了,屍體被剝光了掛在旗桿上,亦有一支隊伍,在路上截殺從南面過來晉王軍隊輜重,失敗之後毀壞道路,甚至揚言要混入沃州城內隨意殺人,當女真來時為對方打開城門,弄得附近人心惶惶。
這一日大雪已停,沃州東面數十里外的一處村莊裡升起了道道煙柱,一支匪人的隊伍已經洗劫了這裡。這支隊伍的組成約有五六百人,豎起的大旗上不倫不類地寫著「大金沃州鎮撫軍」的字樣,村落被洗劫後,村中壯年男子皆被屠殺,婦女多數遭到**,而後被抓了帶走。
離開的隊伍排成了長串,前方為首那人高頭大馬,著堅鎧、挎長刀,身形魁梧,馬背上還縛了一名女子,正在掙扎。男人一面策馬前行,一面揮手給了那女子幾個耳光,女子便再不敢反抗了,他哈哈一笑,甚是得意。
這為首的男人名叫王敢,先前便是聚嘯於沃州附近的山匪一霸,他的武藝強橫,自視頗高,女真人來後,他私下裡受了招安,更是想好好報效,掙下一番功名,這些時日裡,他在周圍四處劫掠,甚至按照南下的女真使臣的計謀,往沃州城內放出各種假消息,弄得人心惶惶。此時又行屠村之舉,殺了青壯,留下老人、孩子,給沃州城繼續造成恐慌和負擔。
女真南下,完顏宗翰與完顏希尹的組合,稱得上當世無敵,正面作戰,誰也不覺得自己能勝。有了這樣的認知,眼下無論是王巨雲還是田實、於玉麟,所思所想的,就都不是一次性在戰場上打敗敵人,敗固然能敗,逃也是無妨,只要能夠最大限度的襲擾、拖住東路的這支大軍,黃河以北的戰局,就算是達到了目的,而女真的兩支軍隊都急於南下攻武朝,即便晉王地盤內所有的罈罈罐罐都打完,自己將人撤入大山之中,宗翰、希尹這邊總不至於還有閒心來趕盡殺絕。
哪怕集合全天下的力量,打敗了女真,只要天下還屬於漢人,黃河以北就一定會有晉王的一個位置,甚至於世易時移,將來有了這樣的名氣,問鼎天下都不是沒有可能。
也是因為早已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前方戰場的幾次大敗,都未能完全打垮兩撥軍隊的指揮體系。王巨雲在大敗後不斷地將潰兵收攏,晉王一方也早已做好敗而後戰的準備。然而在這樣的局面中,對這些混亂地區的掌控就變得遲鈍起來。王敢數次作案,在這雪後的天地裡,將重心放在了城池以及城池周圍的衛戍力量,都未能及時地對周圍做出救援。
這一次也是如此,屠村的隊伍帶著搜刮的物資與女人沿著小路速度離去,重回山嶺,王敢意氣風發,一面與旁邊副手們吹噓著這次的戰績、將來的富貴,一面伸手到那女人的衣服裡隨意揉捏。雖然沃州的北面是真正大軍廝殺的戰場,但在眼下,他毫不害怕會被沃州附近的軍隊截住,只因那南來的女真使者先前便已向他做出了確定——田實反金,死路一條,就算那坐鎮朝堂的女相心狠手辣殺人無數,會選擇偷偷給金人報訊的奸細,仍舊是殺不絕的。
如此趾高氣揚地正走過一處山間彎道,山道旁靜臥雪中的一顆「巨石」陡然掀了起來,「巨石」下方一根鐵棒捲舞、呼嘯而起,隊伍旁邊行走的一名士兵毫無反應,整個人就像是突然被人拖著脖子拔高了半個身形,血肉沖天飛濺。
「我……操——」
那「巨石」本是偽裝,掀起的地方距離王敢不過丈餘,中間僅有兩名士兵的區隔。漫山白雪中突然升起的動靜,王敢是首先反應過來的,他一聲吼喊,猛地一拉韁繩,立馬揮刀,側面的另一名士兵已經懶腰一棒打向前方,直撞走在前方的一名副手的馬臀。人影兇猛的奔突指撞過丈餘的距離。王敢在揮刀之中後頸寒毛直豎,他在倉促中一個側身,呼嘯的棒影從他的額角掠過,砰的一聲巨響打在了戰馬的後腦勺上,就像是打破了一隻石鼓,隨後戰馬被轟然撞了出去。
戰馬的傾倒猶如山崩,同時撞向另一側的兩名士兵,王敢隨著戰馬往地上轟然滾落,他狼狽地做出了防禦性的翻滾,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從頭上飛了過去——那是被來人拋飛的戰馬背上的女人——王敢從地上一滾便爬起來,一隻手剷起積雪拋向後方,身體已經奔向他此時面對的後方隊伍,口中大喊:「攔住他!殺了他殺了他——」
那奔跑追殺的身影也是迅速,幾乎是跟著翻滾的戰馬屍體劃出了一個小圈,地上的積雪被他的步伐踩得飛濺,後方的還未落下,前方又已爆開,猶如一朵朵綻開的蓮花。隊列的後方越是六七人的步兵陣,一列後又有一列,長槍如林,王敢大喊著奔向那邊,刺客猛追而來,面對槍林王敢一個轉身朝裡頭退去,前方逼近的,是兇猛如火的眼睛。
這刺殺突如其來,如海嘯山崩,他心中根本來不及衡量對方的武藝到底有多高,只是一手圓盾,一手長刀做出了防禦,後方的士兵也已經反應過來,長槍如林般從他的身側刺過去,那狂奔而來的刺客,手中鐵棒飛舞,帶動了積雪呼嘯著擊向周圍,猶如一個巨大的龍卷,十餘桿長槍大半都不是鐵製,與那棒影一觸,嘩啦啦的朝周圍盪開,數根白蠟桿的槍身飛舞在天空上。
說時遲,那時快,身影靠近,鐵棒轟的壓了上來,撞上王敢的長刀與圓盾,同時將他推向後方的士兵。
「吼——」
隨著那劇烈的撞擊,衝上來的漢子一聲暴喝,王敢的身體止不住的後踏,後方的十餘人在倉促之間又哪裡拿得住身形,有人踉蹌退開,有人翻滾倒地,王敢整個人飛退了好幾步,鐵棒收回隨後棒影呼嘯著橫掃而來,他圓盾一擋,手臂都震得發麻,舞動的棒影便從另一邊襲來,轟的打在了他的肩膀上,隨後便見狂舞的攻擊將他吞沒了下去。
這時候僅僅是隊伍的前列過了彎道,後方耳聽著吶喊忽起,還未反應過來,只見道路前方的人牆陡然被推開,一道身影揮舞著鐵棒,在轉眼間推開了人群,將軍王敢也是在瘋狂吶喊中不斷飛退向一旁的山坡,有人試圖攔截,有人試圖從後方攻擊,只見那鐵棒狂舞的混亂中有人突兀地倒向一旁,卻是腦袋被鐵棒帶了過去。短短片刻間,棒影揮舞,乒乒砰砰猶如打鐵,王敢被推過那混亂的人群,幾乎往山坡上飛退了八九丈,後方的人都已經被拋開。那棒影忽然間一停,劃過天空,朝著後方插下來,轟然聲響中,雪地裡一塊大石崩裂,鐵棒插在了那兒。刺客一步不停地逼近前方猶如醉酒般的王敢,一手奪刀,一手嘩的拉開他的頭盔,揪住人頭,將刀鋒壓了上去。
粘稠的鮮血中,人頭被一刀切了下來,王敢的屍身猶如沒了骨頭,隨著盔甲倒地,粘稠的血液正從中間滲出來。
「漢兒不該為奴!爾等該死!」
飽含怒意的聲音在內力的迫發下發出,穿過雪嶺猶如雷鳴。那刺客提著人頭回過身來,鐵棒立在一旁的石頭裡,一時間前後數百匪軍竟無一人敢上前。只聽他說道:「還不跪下——」
跪自然是不會有人跪的,只是隨著這一聲暴喝,附近的林間陡然有軍號聲響起來,隨後是大軍穿過樹林殺來的聲音。王敢麾下的前後數百人不過烏合之眾,眼見那刺客當著數百人的面生生殺死了首領,此時嘩然逃散。
這刺客拔起鐵棒,追將下去,一棒一個將附近的匪人打倒在雪地中,又見遠處有人搶了金銀、擄了女子欲逃的,發力追將過去。此時樹林中有人人群殺出,一部分匪人跪地投降,又有一部分扔了重物,沒命地往遠處奔逃而去。
待到兩三百匪人扔了兵器趴跪在雪地中,樹林中的人也已經出來的差不多了,卻見這些人零零總總加起來不過三十餘名,有人偷偷地還想逃走,被那首先衝出來的持棒漢子追上去打得腦漿迸裂,一時間,三十餘人綁起近三百俘虜,又救下了一群被擄來的女子,山間道路上,皆是哀求與哭號之聲。
那持棒的漢子遠遠看著這些被擄來的女人,目光悲切,卻並不靠近,眼見俘虜大都被綁成一串,他將目光望向匪人逃離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麼。此時後方有一名面帶疤痕的戎裝女子過來,向他詢問下一步的安排,持棒漢子道:「你們將女人送回村子裡,帶上還活著的人,把這幫畜生押去沃州城……我去追這些跑掉的。」
他頓了頓:「女真有使者南下,我要去找出來。」
這漢子,自然便是折回沃州的九紋龍史進。他自與林沖重逢,後來又確認林沖因送信而死的事情,心灰意冷,唯一牽掛之事,唯有林沖之子穆安平的下落。只是對於此事,他唯一所知的,只有譚路這一個名字。
史進回到沃州後,數度調查,又拜託了官府的配合,仍舊不曾查出譚路的下落來。此時周圍的局勢漸漸緊張,史進心中焦慮不已,又召集了赤峰山解體後仍舊願意跟隨他的一些夥計,第一要務雖然仍舊是尋找孩子,但眼看著局勢亂起來,他對於這般禍事,終究難以做到置之不理。
只是有了赤峰山的前車之鑒,史進願為的,也只是暗地裡進行小股的刺殺行動。眼下伏殺了王敢,史進未做多的歇息,朝著前方樹林追了過去。他的武藝已臻化境,這一下銜尾追在一名王敢副手的身後,到得第三天,終於發現一名女真派來的使者端倪。
這乃是一名遼東漢人,隸屬於完顏希尹麾下,史進出手拿下這人,拷問半晚,得到的消息不多。他縱橫天下,一生磊落,此時雖然是面對敵人,但對於這類毒打拷問,無止境的折磨終究有些反感,到得後半夜,那奸細自殺死去。史進歎了口氣,將這人屍身挖坑埋了。
第二天回到沃州,有義士殺死王敢,救下村人,且俘虜山匪之事已經在城中傳開。史進不欲出名,默默地回到落腳的客棧,身邊的同伴傳來一個意外的消息,有人自稱知道穆易之子的下落,希望與他見上一面。
這人他也認識: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